他的語氣很平和,仔細聽,才能聽出一種藏得很好的輕蔑。
駱明擎怔了一下,有些漫不經心地笑起來:“你真厲害,還知道是我把剪輯師的消息遞出去,是啊,要是沒有我,你們這辦事效率,人死了你們都找不到吧……”
兩人對視片刻,駱明擎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呼吸也變重了。
“你還知道什麼?”他語氣有些古怪地問。
金靜堯很平靜地說:“我知道你是那位攝影助理。”
“是你看到他們抱在一起。”
駱明擎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
有一瞬間,他眼中爆發出巨大的怒火。
但很快那就變成了一團可笑的灰燼,骨灰、汗水、眼淚,和一些更惡心的東西混在一起。
他握緊了拳頭,從牙縫裡擠出嘶啞的聲音:“我隻是說了實話而已,她跟那個惡心的老東西……他們抱在了一起……她怎麼可以……”
聲音漸漸地弱下去,或許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些話有多麼蒼白無力,就像死刑犯面對法官的狡辯。
-
黎羚離開家的那一年,是他們父母吵得最兇的時候。
他的母親常常花枝招展地出門,帶著一身男士香水的味道回家,再被她的父親揪著頭發,惡狠狠地拎進臥室裡。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不言而喻,他每晚都在尖叫聲裡入睡。
他睡不著,翻來覆去,閉上眼睛再睜開,對面的另一張床上,始終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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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月光照著沒有褶皺的床單。他渾身的血都冷下去。
他恨她可以走,卻把他一個人拋在背後。
“你姐姐去做大明星了,她不要你了。”她爸爸抽著煙,將煙霧噴到他臉上,冷笑道。
他媽媽還是把人給踹了,迅速找到了新的對象。新男人很有錢,滿臉皺巴巴的橘皮,老得能做他的爺爺。
對方眯起眼睛,笑著伸手來摸他的頭,說:“明擎長得好俊,以後做我的親兒子。”
他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
對於一切蒼老的皮膚、粗重的呼吸、汗津津的掌心,駱明擎都有著深重的陰影。
但最終他還是要硬著頭皮,叫那個老東西“爸爸”,才借著他的人脈,擠進何巍的劇組。
何巍是大導演。他的姐姐要做大明星了。
大明星,多麼崇高的詞。他雖然恨她,可是內心深處,他也崇拜她,羨慕她。她做了他不敢做的事。她是他的英雄,他的偶像。
他進組的時候很晚,電影已經快拍完了。
短短的兩周時間,已經足夠讓他幻滅。她拍戲很痛苦,總在受傷。劇組的人都不理她,他也有樣學樣,將自己藏起來,不讓她發現。
一直等到殺青的那天,他到處找她,看到何巍在樹下,用力地抱住她。
而她沒有推開。
陽光那麼刺眼,刀子一樣刮著少年發紅的皮膚。他一路跑來,滿頭是汗,汗水也刺進眼裡。
他的視線在搖晃、剝離,可是他還是看得很清楚。
他的姐姐,在被一個惡心的老男人擁抱。
何巍緊緊地抱著她,頭伏著她的肩。他在哭。
他想起多年以前,他媽媽的男朋友抱著自己的時候,那個人也在哭。
他記得那個小房間。那是很炎熱的一天,牆上的白石灰像屍斑一樣脫落。房間裡的汗臭、油脂的味道,混在花露水的氣息裡。窗外,烏鴉停在電線杆上與他對視,發出悽愴恐怖的叫聲。
被單皺巴巴地堆在他們身邊,像腥臭的裹屍布。
撫摸著他的老男人在哭,哭著說謝謝你,你讓我好快樂,你滿足了我畢生的願望。
他渾身都覺得惡心。
同樣的惡心感,在多年以後,他目睹黎羚與何巍的擁抱時,重新回到他的身體。
他以為她去做大明星了,但原來,她和他沒什麼區別。
她也是廢物。不懂得反抗的垃圾。
巨大的憤怒席卷了他的身體。她為什麼在忍受。她為什麼不推開那個老東西。
她不再是英雄了,她是個騙子,她背叛了他。
他無聲地流淚,內心的神像在血淚之中坍塌。隨即,憤怒又演變成一股柔情和保護欲。
她背叛了他的愛和信任,沒有關系,她還是他的姐姐。
他會原諒她,他會保護她。
十年來,駱明擎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這是一部罪惡的電影,它見證了一個老男人對姐姐的傷害和欺凌,它不應該被公映。
電影沒有上映,就是他對她的保護。
他在幫她贖罪,他在保護她的純潔。
他始終如此堅信,直到金靜堯質問他為什麼不相信自己的姐姐,直到他終於看到了那部電影。
他隱隱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也想錯了。
可是他不能承認,否則這過去的十年算什麼。
駱明擎渾身都在瑟瑟發抖,但還是堅持說:“我沒有錯。”
“我沒有錯……我隻是想要保護她……我沒有錯……”
金靜堯將他拎起來,十分平靜地說:“電影拍的是何巍自殺的女兒。”
駱明擎意識到了什麼,他心跳如鼓,用力睜大了眼睛,幾乎有些口齒不清地大喊:“不可能!”
金靜堯懶得理他了,哂笑一聲,將對方扔到地上。
“到底是誰髒。”他背對著駱明擎,輕聲問。
駱明擎重重地摔倒了水泥地,摔得頭昏眼花,但還是迅速地爬了起來,死死地盯著金靜堯的背影,追了上去。
助理在旁邊看得很揪心,立刻要衝上去勸架,卻被副導演攔住。
對方冷冷地跟他使了個眼色,助理才意識到,攝影機不知何時,已經重新打開了。
如劇本所演,這是一場單方面的壓制。
是復仇。是屠殺。
駱明擎的手都還沒碰到金靜堯的肩膀,已經被對方掐住,膝蓋抵住腿,用力地按到了地上。
一拳砸到他的臉,痛得他猝不及防。
拳頭沒有停,疾雨一樣,毫不留情地落下來。
慌亂之中,駱明擎並沒有意識到,金靜堯如果真的盡全力,一拳就能把他的臉打到變形。
即使對方收著勁,駱明擎還是無力招架,痛得流淚,在地上滾了一圈。
他的右臂憑著慣性攤開,卻隻摸到一團空氣。
駱明擎愣住,錯愕地發覺自己倒在站臺邊上,小半個身體已經懸空。
身下就是一道長長的、荒廢的鐵軌。軌道的邊緣鏽跡斑斑,像是陳年血跡。
他發出驚恐的喘氣聲,又看著年輕而高大的男人又朝自己走過來,一腳照著自己的膝蓋往下踩。
“咔”。是他聽到了關節碎裂的聲音嗎,還是幻覺。
世界變成一個旋轉的平面。他眼前是灰白的天空,是鐵軌的盡頭,還有萬丈深淵、血盆大口。
接著,他看到一隻修長的手,撿起了地上的刀。
這場戲的結尾,是周竟將刀子捅進楊元元的胸口。
在極度的震驚、痛苦和羞愧之中,駱明擎仿佛真的獲得了某種瀕死的體驗。
水車在頭頂,哗啦啦地制造出一場人工的降雨。他的整張臉都湿透了,呼吸裡粘滯著雨水,和腥臭的血漿混在一起。
心跳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慢,他狼狽地半睜著眼,覺得身體在失去溫度,他好冷,好痛。
牙齒打著戰,痛苦扭曲,但他還是一直在喊道:“我沒有錯,沒有錯……”
他沒有錯。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犯錯,那就是何巍的錯。他為什麼要死得那麼早,不管不顧,讓所有人都能在黎羚的脊背踩上一腳。
他沒有錯。可是,他一意孤行地審判了一部電影。
他用一塊輕飄飄的橡皮擦,擦掉了他的姐姐的十年。
金靜堯垂著眼,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委頓不堪的人。
他手背的青筋明顯,表情卻還是從容而冷靜,所以更令人恐懼。
刀子一下下地捅進對方的胸口。
濃重的血漿不斷地噴湧出來,弄髒了年輕男人的臉。血色映上他的眼瞳。
他身上似乎有某些東西,陰鬱的、獸的兇性,被釋放出來。龐大的陰影即將吞噬一切。
金靜堯一動不動地盯著地上的人,說出劇本上沒有的臺詞。
“還給我。”他說。
他抽出刀子,再捅進去。
“你把她還給我。”
-
幾天後,黎羚從小劉口中得知,電影已經殺青了。
對方繪聲繪色地描述,殺青那場戲有多麼爽,表哥把駱明擎狠狠揍了一頓,機器一關,所有人都開始鼓掌。
“可惜你不在啊。”小劉惋惜地說。
黎羚有些羞愧地向他道歉,又問金靜堯這會兒在不在他身邊。
小劉警惕地說:“問他幹什麼呢。”
隨後語氣較為生硬地強調:“不在啊,我跟你打電話,他怎麼會在呢。”
“也是。”黎羚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她向對方解釋,自己主要是想要向導演道謝,這幾天怎麼也聯系不上他,發了好幾條消息都沒回。
小劉說:“這有什麼,你發十句他回你個標點符號不錯了……”
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了下來,然後說:“所以你多發幾條就好了。”
黎羚將信將疑地說:“真的嗎?我怕打擾他工作呢。”
小劉信誓旦旦地說:“不打擾。”
黎羚:“好的吧。”
她也不知道該些發什麼,便學習了9787532754335的舔狗精神,每天兢兢業業地發“早安”“晚安”“中午吃什麼”。
金靜堯有時候不回,有時候回個句號。
兩人的對話風格類似是這樣的:
黎羚:導演好,中午吃什麼?
金靜堯:。
黎羚:原來是吃了句號啊,一定很好吃吧!
金靜堯:?
有一種已讀亂回的美。
主要也是黎羚最近很忙,忙到隻能已讀亂回。
她本以為自己演了一名如此油膩的反派角色,還要多挨幾天罵。
但看起來,因為金大導演那一條轉發,一切都不同了。
大量的觀眾湧了進來,想看看“是什麼劇讓失蹤十年的金靜堯找回了微博密碼”。
最開始他們很震驚,竟然是這麼一部粗制濫造的低俗網劇,導演是不是被盜號了。
後來卻越追越上頭:雖然制作很差,但是好久沒看過這麼離譜的劇了,節奏好快、好爽、腦洞好大。金靜堯不愧是金靜堯,很有眼光。
小糊劇的熱度水漲船高,一下子衝上了平臺首頁,還收獲一個無比醒目的大banner。
而黎羚的臉,赫然就出現在了橫幅的正中央。
作為本劇的最大受益人之一,她沒挨兩天罵,輿論就迅速地反轉。
有人誇她的角色夠爽。
——怎麼了?自己衣服沒扣好,不守男德,還怪起姐姐來了?
——姐姐肯摸你,是你的榮幸:)
——別裝什麼欲擒故縱,心裡早就樂開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