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人放下剪刀,語氣優雅地說:“你說那個小姑娘?哦,我還記得她的。”
“你不需要向我澄清什麼。”她頓了頓,臉上突然流露出一絲奇特的微笑,“她和我丈夫沒什麼,我當然知道——電影拍的是我們的女兒,老何他怎麼敢,那不是亂倫嗎。”
金靜堯說:“你都知道。”
他沒有問她,既然知道,為什麼要說謊,讓黎羚蒙受不白之冤。
何夫人也沒有說,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反問他:“金導演,你看過那部電影了嗎?”
他輕輕點頭。
“那你應該還記得結尾,女主角去找父親,對方抱著她、安慰她,念了一首詩。”
何夫人十分清楚地回憶著,盡管多年過去,整部電影的情節,還是像刀子一樣刻進她的骨頭裡。
“你不覺得很奇怪?既然父親這麼愛她、理解她,那她為什麼還要去死?”
金靜堯說:“是有些奇怪。”
何夫人說:“因為這場戲,根本是不存在的。”
她頓了頓,用微微嘶啞的聲音說:“她是被何巍逼死的。”
“一開始我也不知道,直到後來整理雯雯的遺物,我才知道,她還留了遺書。”
何夫人臉上還帶著笑,慢慢地卻流下了淚水:“她挨了打回來,他卻說她真是讓他蒙羞,說出去讓他怎麼做人。雯雯說,那我去死好了。你知道他說什麼?他說,那你記得死得遠一點,不要死在家裡。這是你爺爺留下的房子。”
“然後她就真的去死了。”
“再然後,何巍說要給女兒拍一部電影,我以為他是真心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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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陳飛把片子拿給我看了。”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黑壓壓的一片雲,路邊的樹被撼動,在狂風驟雨之中,被扯得東倒西歪。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何夫人原本溫順平和的表情,突然變得猙獰。
她抬高了嗓音:“全部都是假的,他怎麼敢撒這樣的謊,明明是他把女兒逼死的——他還敢念詩,他還有臉念詩!”
“啪”的一聲。狂風撞開窗戶,吹倒了桌上的花瓶。水流了下來,玫瑰花弱不經風地摔倒。
何夫人一驚,低頭整理花瓶,再抬頭時,神情又變得恬靜自若。
“金導演,你也拍電影,更應該懂我的苦衷。”她淡淡地說,“我怎麼可能容忍這樣惡心的謊言公之於眾,這不比殺了我還難受嗎?”
金靜堯沒有說話,冷淡地看著她。
“至於,當年演我們女兒的那個小姑娘……”何夫人抬了抬眼,語氣輕描淡寫地說,“我隻能說,這是我們家的事,她運氣不好,才被何巍選中。”
何夫人將頭發挽到耳鬢後:“她現在怎麼樣?過得好嗎?”
金靜堯說:“不好。”
“你要讓何巍晚節不保,身敗名裂,她當然過得不好。”
何夫人怔了一下,臉色突然有點白:“我不是……”
金靜堯打斷了她,更加平靜地問她:“冒昧地問一下,令千金過世的時候,你在哪裡。”
何夫人:“我……”
“出國了嗎,找男朋友?哦,現在應該叫丈夫了。”金靜堯嘴角露出淡淡的、冰冷的笑意,“你好像很幸福。”
何夫人臉色變了,手裡握著的捧花,刺還沒修剪完,深深地扎進皮膚裡。
頭頂傳來微弱的、門被推開的聲音,一個混血小男孩出現在樓梯口,用英文喊媽媽、媽媽我害怕。
他揉了揉眼眶,慢慢地走下樓,看到金靜堯,好奇地問:“媽媽,這個人是誰?”
何夫人快步走上前,將瘦弱的小男孩抱在懷裡。
小男孩說:“媽媽,你的手流血了!”又說,“雨這麼大,爸爸會早點回家嗎?”
何夫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半蹲在地上,緊緊摟住小兒子的脖子,用警惕而恐懼的眼神,盯著金靜堯。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小男生,很平靜地說:“兒子很可愛。”
何夫人的表情更加忌憚和緊張。
小男孩卻在母親懷裡,高興地說:“我九歲了!”
金靜堯點了點頭:“九歲。”
“黎羚也是別人的女兒。”他說,“想過嗎,沒有吧。”
他的視線低垂,滑過何夫人的臉,冰冷的、審視的、不帶感情的,像一個紀錄片的長鏡頭。
何夫人渾身顫抖了起來。她憎恨導演,她恨每一個導演。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痙攣,小男孩在她懷裡喊,媽媽你弄疼我了!她的目光卻像失去焦距,聽不見也看不見。
十年。
錯誤並不是從十年前開始,他們的女兒早就死了。而她的婚姻,則是在更早更早以前,就形同一張廢紙。
但因為一部十年前的電影,錯誤被再一次地重演。
何巍是有罪的。
他是失職的父親、失職的丈夫,臨到老來,卻想要憑借一部虛假的電影,成就一位偉大的導演。
他沒有懺悔,所以才在拍電影的那一年,用同樣的方式,對黎羚施加同等的暴力。
或許在他心裡,那所謂的藝術,永遠是高於人性,高於他女兒,高於他自己,一切都為著一種理念的偉大而服務。隻可惜,這種理念並不存在。
何夫人也沒有懺悔。
她戴著復仇者的面具,心知肚明自己在這個故事裡,真正扮演的角色,隻是不肯承認。
她知道陳飛在做什麼,知道誰會變成另一名受害者,她不在乎。
何巍死了,她還活著。活著的人,有重寫敘事的權力。所以她抹去了何巍,順帶也抹去了黎羚。
電影也沒有懺悔。
歸根結底,一切的錯還是在電影。如果何巍不是那樣痴迷於電影,不會罔顧家庭,釀造最初的悲劇。
臨到老年,他想用另一部電影,來改寫現實。但電影終究沒有那樣的力量。電影隻能將現實推向一個不可溯回的深淵。
電影究竟是什麼。是謊言,是錯誤,是不能彌補的裂縫,是虛假的夢、醜陋的記憶,和冰冷的現實。
雨越下越大。雨聲掩蓋了一切。雨點重重地砸在窗戶上,像所有舊日的幽靈,在此刻呼嘯而來,帶著毀天滅地的怨和恨。
金靜堯轉過身,走到門口時,又毫無徵兆地轉過身來,再一次對何夫人笑了笑。
“這件事還沒完。”他輕聲說,“你們欠她的,都要還。”
年輕男人走進瓢潑的大雨裡。
司機已經等在門口,立刻幫他撐起了黑色的傘。
但他的背影仍然是這樣的孤絕,仿佛一座漆黑的孤島,漂浮在陸地之外。
司機問他:“先生,我們直接去希思羅機場嗎?”
金靜堯沉默片刻,說出另一條街的名字。
他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他想要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回到他第一次見到黎羚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下了很大的雨。他搖下車窗,任由經年的雨,靜靜地落在自己臉上。
第56章
第一次見到黎羚,究竟是在哪裡。
是在街邊、巷尾,在十字路口,還是在昏黃的路燈之下。
金靜堯已經記不清了。
雨水和時間讓記憶變得模糊,卻又無比清晰。她出現在街道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倒影。她無處不在。
離開學校、坐火車抵達倫敦的那個下午,下了非常大的雨。
金靜堯坐在計程車裡,借著水漬未幹的玻璃,看到路上行人形色匆匆。
他回憶起昨天晚上,自己在戲劇社的後臺,偷聽到的內容。
親愛的學長們正在電話裡,非常興奮地指點一位女模特,如何以拍攝寫真為由,對孤僻的亞洲學弟,進行一些肢體上的猥褻。
“哇哦,亞洲成人片的男主角總算要開葷了。”一位學長擠眉弄眼地說道,他是帆船俱樂部的骨幹成員,不久後將升學劍橋。
因為知道討厭的金有嚴重的潔癖,他們才想出了新的羞辱他的招數。
計程車開過一個安靜的街區,在十字路口停下。
金靜堯看到一個年輕的亞洲女孩,像個瘋子一樣,站在街邊大吵大鬧,用力捶門。
她渾身都湿透了。滂沱的雨順著她瘦弱的脊背往下流,像銀灰色的瀑布。而短短的頭發,則是冰冷的浮草,無力地貼著臉頰。
他不知道她看起來這麼瘦,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強大的爆發力。
她好像在對抗著什麼。是這場大雨,這個冷漠的、無視她的街區,還是比這些更為龐大的東西。讓他們都無能為力的東西。
在雨水裡,她身上有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他著迷地盯著,不能移開視線。
不知為何,這個紅燈的時間異常漫長。司機在前排咒罵了兩聲,隨後小聲說了句“對不起”。
金靜堯說“沒事”。
那個背對著自己的女孩,漸漸也失去了力氣,像一團流沙,滑到了地面,徒勞地倚在門邊。
他竟覺得有些惋惜。
二樓的窗簾動了動,似乎還有其他人在偷看她。
隨即,門被推開了。一個兇巴巴的英國男人吼了她一句,將她推下臺階。
臺階不高,但她還是狼狽地踉跄幾步,最終跌倒在地,濺起一地的水花。
正是在這個時候,紅燈結束了。司機長舒一口氣,將車子重新發動起來。
車子飛快地開過了這個街區。
輪胎濺起更為激烈的水花,像兇猛的獠牙,惡狠狠地撲上跪坐在街邊的女孩。
一晃而過的車窗裡,她被髒兮兮的水花淹沒,竟還是一動不動,仿佛變成了這死氣沉沉的街景的一部分。
但他始終記得,她抬起頭的那一瞬間。
她的皮膚很白,面孔很美麗。在滂沱的大雨裡,他們短暫地對視,她的眼神暗淡無光,仿佛在他面前死去。
一隻垂下脖子的天鵝,在死水裡對他唱出挽歌。
他的心髒微微跳了跳。
“停車”這兩個詞,已經在唇邊打轉。他想要停下來,定格時間,借給她一把傘。如果她無處可去,他甚至可以幫她訂酒店的房間。
但猶豫的片刻,車已經開出去很遠,不容他再回頭。
他沒有想過,第二天早上,自己就在攝影棚裡再一次見到對方。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確切無疑。
因為同一張臉,昨夜還出現在他的夢裡。
披著浴袍的女人,看起來青澀、緊張、纖細,甚至有些僵硬,冷得瑟瑟發抖。
年輕的金靜堯,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將這全部理解為誘惑和作戲的一部分。
原來她就是同學電話裡的女騙子。
她收了錢,會在拍攝中故意誘惑他,讓他出醜。
他應該轉身就走。
可是他想起那把沒有借出去的傘,想起他的夢,她委頓在大雨之中,仿佛死去的青苔。
一種古怪的、接近於背叛的憤怒,凌駕於他的心。
在大雨裡,她看起來那麼幹淨,像一場潔白的迷夢。她的痛苦令他感同身受,他以為她是這座城市裡,另一個失意受傷的人。
她怎麼可以是騙子。
他怎麼可以在一個騙子的身上,浪費自己的惻隱之心。
他沒有猶豫很久,便默許了這場拍攝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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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裡,少年面容尚青澀,身形已經修長柔韌,隱約能看出年輕男人的鋒芒和力量。
他穿得很整齊,襯衫規整地扣到了脖子下面的第一顆。站在光線朦朧的浴室裡,莫名有種禁欲感。
反觀在他對面的年輕女人,盡管裹著浴袍,領口處依然露出白得發膩的皮膚,在燈光下尤其刺眼。
現場已經就緒,但她還是站在原地,表情不太自在地捏著浴袍的帶子。
她不知道他們昨天下午見過,更不知道他早就識破了她的詭計,甚至還恬不知恥地過來跟他打招呼。
她問他是不是中國人,是兼職模特嗎,今年多大了。
好無聊的開場白,他根本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