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也沒打算圍上前觀看,可目光隨意掃過,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劉茵站在人群中央,正指著一個衣著樸素的莊稼漢破口大罵。
對方承受著眾人的目光,低著頭一言不發。
劉茵罵得很難聽。
罵他是山溝溝裡走出來想要攀龍附鳳的垃圾。
罵他想要吸血。
罵他恬不知恥。
那個男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反駁過一句,幾次搖搖頭想要離開,卻都被劉茵攔住。
作為自小嬌養的大小姐,劉茵是從不怕人圍觀的。
相反,她似乎有點表演型人格,注意她的人越多,她越是起勁。
我愣了幾秒,連忙推開人群跑了過去。
「爸!」
男人身子一僵,轉過身來。
眼圈紅紅的,這個半輩子要強的莊稼漢子,此刻強忍著淚,卻一個字都沒舍得罵回劉茵。
在血緣關系上來講,劉茵才是他的親生女兒。
周圍議論聲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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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拎著一袋子水果,笑笑,「爸從家裡帶了些新摘的水果過來,你的那份爸也已經託你同學送去你寢室了,這份是給茵茵的..」
後面的話,我爸沒說。
但很顯然,劉茵沒要,還將他罵了一通。
我轉身去看劉茵,「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大庭廣眾之下罵你的親生父親,你還是人嗎?」
「父親?」
劉茵尖著嗓子反駁,「他才不是我爸,我隻有一個爸爸,他叫劉威!」
劉威,就是老劉。
「沒養過我一天,還想讓我給他錢,他配嗎?」
劉茵雙手環胸,語氣輕蔑。
懶得再理她,我帶著我爸去了學校附近的餐館,「還沒吃飯吧?這家菜挺好吃的,一會你多吃點。」
我爸應了一聲,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爸,是不是家裡出什麼事了?」
我了解他,如果隻是來送水果,他一定會提前告訴我。
也不會是這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聽我問起,我爸躊躇半晌,最後嘆著告訴我,我媽生病了。
肝癌晚期。
化療費用高的嚇人,老劉將我接回後,曾給了我爸媽一筆錢,作為二十多年來養育我的辛苦錢。
可那筆錢,很快就填補了治療費的窟窿。
如今,我爸一天打幾份工,幾乎將家裡親朋借遍,再沒辦法,才想著來找劉茵問問。
他嘆了一聲。
「我對不起那Y頭,隻生沒養過,我也開不了口啊。」
「但我想著,你剛回劉家就朝你借這麼一大筆錢,怕你爸對你有意見,你們之間本就剛認親,還沒什麼感情基礎。」
「可茵茵不同,我看得出劉總很疼她,而且她自小在劉家長大,所以我才試探性地問問她能不能借我一點。我會還的,隻要你媽熬過了這次化療,醫生說後面病情應該會穩定一些,我就能再多打一份工還錢了,可是…
可是劉茵非但拒絕了,還當眾罵得很難聽。
我靜靜聽著,半晌說不出話來。
肝癌,晚期……
怎麼可能。
小餐館裡,我抱著我爸的手默默哭了好久。
最後,我拿起紙巾擦了擦眼淚,哽咽道,
「沒事爸,你先在我們學校旁邊的賓館住下,今晚我去籌錢,咱們明天就回去給我媽治病。」
可惜老劉給我那張卡已經讓我還了回去,思來想去,我將我爸安頓在學校附近的快捷酒店,撥通了傅尋的電話。
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打給他。
電話隻響了一聲便被接通,「怎麼了?」
傅尋壓低了的聲線響起在耳邊,竟莫名讓我覺著安心。
我試探著問他,我能不能提前支取一部分設計稿的報酬。
其實這話有些難以啟齒,我的設計稿還沒完工,就想先找他討一部分報酬。
傅尋卻應得很痛快。
要了我的卡號,傅尋聲音很低。
「十分鍾內到賬。」
19
可應過之後,他又問起原因。
許是此刻傾訴欲望太盛,我沒忍住,竟真的一五一十同他說了。
電話另一端沉默半晌,他低聲道,「沒事,錢十分鍾內到賬,明早我送你們回去o」
我想拒絕,可傅尋卻直接拍板定了下來。
電話被掛斷,我聽著耳邊的忙音出神。
第二天早上,傅尋很早便給我發了消息,我找輔導員請了假,正準備去快捷酒店找我爸時,便在校門口遇見了傅尋。
他將車停在了酒店門口,然後步行過來校門口等我。
傅尋今天沒再西裝革履,隻穿了套尋常的休闲裝,都快三十歲的人了,倚在樹前點煙的模樣竟隱約有著幾分少年感。
當然。
所謂的少年感,在他抬頭的那一刻,瞬間湮滅。
傅尋有一雙極具攻略性的眸子。
當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時,我總是有種瞬間被人看透了的錯覺。
商海裡沉浮的人,眼神中總是有種別樣的銳利。
正出神,傅尋已走了過來。
「走吧。」
我點點頭,跟在他身後。
傅尋陪著我接了我爸,又親自驅車送我們回家。
坐在傅尋的豪車裡,我爸渾身都不太自在,隻微微坐了個邊,生怕將傅尋的車弄髒。
讓我詫異的是——
一路上,傅尋都在陪我爸聊天。
那個高高在上的傅總似乎不見了,前座開車的男人,變得平易近人。
幾個小時的路程,傅尋將我們送去了老家縣城的中心醫院。
然而,進醫院時,傅尋卻從後備箱裡拿出了很多滋補品,說是送給我媽媽的。
我爸連聲道謝,雙手微微搓著,更覺著不自在了。
病房。
見到我媽後,我才松了一口氣。
還好。
雖說已經到了晚期,但我媽氣色還好,並沒有我想象中憔悴無力的模樣。
打過招呼後,剛巧有護士來給我媽換吊瓶,並提醒我們病房裡的垃圾桶該倒了。
我連忙應了一聲。
然而,還沒來得及動作,站在垃圾桶旁的傅尋便主動彎身,系上垃圾袋,轉身拎了出去。
我甚至都有些回不過神。
以傅尋的身價,恐怕在自己家裡都從沒倒過垃圾吧?
而接下來的一整天,傅尋都在用事實證明,此刻的他不是傅總,隻是傅尋。
買飯,送飯,買日用品。
用暖壺排隊接熱水,用洗臉盆去接水。
這些事,傅尋都有主動幫忙做。
其實對他來說,這些事平時都有助理和保姆去做,根本不需要他動一根手指。
我媽性子爽朗,平時生活裡就喜歡開玩笑。
晚上吃飯時,我媽笑著問傅尋,「小傅啊,你是不是.…喜歡我們家甄一啊?」
我臉一紅,「媽!」
轉過身,正想和傅尋解釋,他卻搶先開了口。
坐在窗邊的男人笑了笑,應的毫不避諱。
「是啊。」
「阿姨好眼力。」
接下來,大家都沒再談論這個話題。
可每個人的反應卻截然不同。
我媽笑得合不攏嘴,我爸則忙著給她喂飯,他性子腼腆老實,雖然沒說一句話,嘴角卻微微抿起。
傅尋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隻有我。
自始至終,耳根都滾燙。
傅尋住在了醫院附近的酒店。
晚上,我們單獨去吃了飯。
破天荒地,傅尋陪我吃了路邊小店,是我上學時最喜歡的一家燒烤店。
那時一串烤肉才賣一塊錢,老板人好,我們這些學生拿著三五塊錢過去點幾串肉,老板也都樂呵呵的給烤。
老劉把我認回家後,也帶我吃了幾次山珍海味。
卻總覺著差些什麼。
店面很小,且破。
落座時,傅尋看著微微黏膩的桌面,眉心蹙起幾分。
卻也什麼話都沒說。
我從包裡掏出湿紙巾,將桌子認認真真擦了一遍。
店裡人不多,烤肉上得很快。
我又點了很多啤酒,沒有啤酒的烤肉,總覺著是沒有靈魂的。
那天。
我們喝了很多酒。
我看著桌對面陪著我撸串喝啤酒的男人,有些回不過神來。
一晃神,還能想起他西裝革履的模樣。
沒什麼人的小店裡,我們聊了許多。
聊他那刻板的人生,聊我上學時暗戀過的男生。
我過去暗戀過一個男生,高高瘦瘦,是班裡公認最好看的存在。
男生似乎也喜歡我。
他對我總是和班裡其他女生都不同,會陪我聊天,會每天早上往我課桌裡塞一堆零食,也會在有人說我壞話時一瓶礦泉水砸過去。
可是。
就在我以為他也喜歡我時,卻意外遇見了他。
他和隔壁班班花,牽著手從某酒店出來。
神態那麼親密。
就此,我的一場暗戀便無疾而終。
後來我才明白,原來那些淺顯的示好,根本不算是喜歡。
更多時候,那隻是想約的一種訊號而已。
當我把這些講給傅尋聽時,他笑,說這種小男生不適合我。
「那什麼樣的男人適合我?」
借著酒意,我問了這句話。
傅尋輕聲笑著,給我倒了杯溫熱的茶。
「我這種吧。」
「可以照顧你。」
我沒說話,心跳聲卻如雷。
從小店離開,傅尋說想去我上學時的學校看看。
我便帶他去了我上學的高中。
校門進不去,我便帶著他在校門口看著,告訴他我過去是在哪間教室上課,在操場的哪個大致方位做課間操。
給他講我印象中高中時的有趣事情。
寒風乍起時,他低頭問我,上學時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有人在校門口給我表白。
「有啊。」
當然有。
誰會沒幻想過這些事呢。
被風一吹,酒意愈發上頭。
我興致勃勃給他講,我上學時曾幻想過,有人在校門口給我表白。
但是,不應該隻是表白。
他不該說能不能做我女朋友,應該問我,今天的風溫不溫柔,問我今天的夕陽浪不浪漫。
問我今晚的月色美不美。
上學時的想法總是浪漫又幼稚。
那時的我想。
喜歡一個人,就是要和他分享夕陽的唯美,分享風的溫柔。
分享月色的美。
我說完後,傅尋很久沒有說話。
隔著鐵門,我們靜靜望著學校操場。
我正出神時,身旁忽然響起了傅尋刻意壓低的聲音。
「劉甄一。」
「嗯?」
他問,「所以,今天的風溫不溫柔?」
「今天的夕陽浪不浪漫。」
略一停頓,他轉身看我。
「今晚的月色,美不美?」
我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