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隨著聶家的人走出聶家的墓地。
今日天氣很好,天空藍得有些深邃,郊外的樹還殘餘著淺淡的綠,沒有風,靜得像張畫片,畫片之上幾輛黑色的車輛緊挨在聶家的車旁,聶家人一出來,那些車輛便活了起來,車上鑽出幾個黑衣隨從,悄無聲息地將出口圍了個水泄不通。
一片寂靜之中,孟庭靜從中間的車輛下來了,下車後,他一眼便在人群中捕捉到了宋玉章的身影,宋玉章面色還是很蒼白,神色倒顯得好了許多,沒有那夜易折的脆弱,隻是眼見著看上去也的確是笑不出來的模樣。
死了人,總歸是笑不出來的。
孟庭靜沉著臉走向聶家的人群,聶家出殯,帶的人卻是不多,孟庭靜這樣氣勢洶洶的,聶青雲悄然抱緊了聶伯年,目光落在宋玉章的背上。
孟庭靜在聶飲冰面前站定,平淡道:“現在可以放人了嗎?”
聶飲冰道:“我並沒有囚禁他。”
孟庭靜目光向後偏側著看向宋玉章,宋玉章也正看著他。
“宋玉章,”孟庭靜道,“出來,我有話同你說。”
宋玉章靜了片刻,人向前邁了一步,聶青雲立即對他怒目而視,“宋玉章,你敢?!”
宋玉章的確是敢,他走到了孟庭靜面前,“借一步說話吧。”
兩人走向了一旁的樹蔭,聶青雲氣得渾身發抖,正要追過去時,被聶飲冰抬手擋住了。
“二哥!”
聶飲冰回頭看她,“我們沒有權力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聶青雲當然也明白這一點,隻是她還是不能接受聶雪屏屍骨未寒,才剛剛下葬,宋玉章就這樣毫無顧忌地去同孟庭靜說話,她替聶雪屏不值!
冬日的樹蔭不復盛夏,寥寥草草的遮不住什麼,隻在臉上投下一些斑駁的影子,孟庭靜掃了一眼宋玉章的手臂上的黑紗,沉聲道:“要做聶雪屏的孝子賢孫了,還給他披麻戴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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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章平靜道:“他是為了我死的,我給他披麻戴孝也是應該的。”
“什麼他是為了你死的,宋明昭都招了,他就是衝聶雪屏開的槍。”
宋玉章看向孟庭靜,孟庭靜斬釘截鐵,“他已經認罪了。”
宋玉章靜靜地凝視了孟庭靜,孟庭靜面色不變,是全然的理直氣壯,宋玉章扭了臉,眼尾有些湿,略略平復了一下心情後,他再次轉過臉看向孟庭靜,這時他的神色變得柔和了一些,“庭靜,多謝你,但我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
宋明昭同聶雪屏無冤無仇,怎麼會想要殺聶雪屏?
是他冷落了宋明昭,宋明昭怨恨了他,無論槍口瞄準的是誰,這一槍都是衝他開的,沒有意義去翻檢那些細節,事實就是——聶雪屏死了,他還活著。
很荒謬的是,他冷落宋明昭,同聶雪屏分手,都是為了將身邊的人都規置到他們該有的位置,同過去的混亂劃清界限,改邪歸正地想嘗試著去做一個不那麼混蛋的混蛋。
然而好像每當他作出什麼“好”決定時,一切就都變樣了,全然不向他所預想的方向發展,沒有順心,沒有如意,有的隻是時運不濟,命途多舛。
或許一切因果在冥冥之中早已種下,比他來海洲時更早,在他頭一回騙聶飲冰的錢時,就注定了會有今時今日。
後不後悔,宋玉章現在也不知道,既然已經是這樣了,那就隻能是這樣了,再沒有任何改變的可能。
孟庭靜看著宋玉章蒼白的臉,長長的睫毛低垂著,不過幾天的功夫,就憔悴成了這個樣子,前段時日他們還在一張床上吵嘴,他說一句,被宋玉章刺一句,雖然心裡惱火,可這惱火中也帶著親熱和高興,是一種心甘情願的自虐。
“宋玉章。”
孟庭靜低喚了一聲他的名字,宋玉章眼睛微閃了一下,孟庭靜凝視著他布滿了紅血絲的眼睛,忽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後頸,低頭便咬了下去,宋玉章的嘴唇又冷又軟,叫他很心痛。
聶青雲微微張唇,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聶飲冰,“二哥……”
聶飲冰上前了,孟庭靜餘光瞥見,他放開了宋玉章,同時很冷淡地看向了聶飲冰,很明白聶飲冰如今絕不能拿他怎麼樣。
聶飲冰雙眸冰冷地看向孟庭靜,他可以拔槍,但已失去了隨意拔槍的後盾,沒有人會再為他善後。
孟庭靜瞥眼看向宋玉章,宋玉章的面色總算不是全然的平靜冷漠,明顯的是有了波動,孟庭靜便道:“想去哪就去哪,想來找我就來找我,宋玉章,別叫我看不起你。”
宋玉章嘴唇有些湿漉漉的,他輕舔了一下,嘗到嘴裡有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嘴唇是被孟庭靜給咬破了,那顆為了聶雪屏有些麻木的心也像是被咬了一口,不疼,隻是叫他有些震顫。
孟庭靜又看向了聶飲冰,“聶雪屏在時,算他有本事,聯合了這家伙暗算我,不過他現在人死了,鐵路以後就是姓孟的了,聶二爺,有時間抓著不相幹的人披麻戴孝,不如想想怎麼保住你聶家的家產!”
孟庭靜轉身即走,仿佛是專門來給聶家的人添堵,聶青雲尤其氣惱,若不是眼淚哭幹,懷裡還抱著聶伯年,她真又要大哭一場。
聶飲冰看著孟家的車接連離開,他心中很明白孟庭靜說的一點沒錯,他沒有時間再多傷心,當務之急隻有兩件事,一是盡快將聶家的家業接管起來,二便是為聶雪屏報仇。
宋明昭在巡捕房裡被密不透風地保護了起來。
原本宋齊遠還想著撈人,但得知聶飲冰從孟家搶走宋玉章,宋玉章一直被軟禁在聶家後,宋齊遠放棄了幻想,決心讓宋明昭待在巡捕房裡,說不定這樣還能多活兩天。
進了巡捕房的宋明昭一句話也不說,哪怕宋齊遠急得發瘋,宋明昭卻是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老四,你是發瘋了還是得病了?槍是從哪來的,你又為什麼要對聶雪屏開槍?!你倒是說句話——”宋齊遠憤怒地一捶桌子,“馬上要開庭了,你就打算一直這樣到死?!”
無論宋齊遠如何咆哮,宋明昭一概不出聲,眼睛始終盯著自己膝蓋上的手指頭。
對於宋明昭的這條命,宋齊遠幾乎是不能抱有任何希望。
殺人償命,更何況宋明昭殺的是聶雪屏!
搞不好他們一家都要給聶雪屏償命!
銀行仍在搖搖欲墜之中……這銀行都是同聶家合作才保住的……宋齊遠簡直不敢往下想,隻能匆匆留下一句“好自為之”,便先行離開了巡捕房。
他還要找宋玉章,他真是要瘋了!
宋齊遠去了聶家。
聶家的守衛橫眉冷對,看樣子是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
“我來找我弟弟,”宋齊遠強打起精神,“你們不能扣著我弟弟不放,這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宋齊遠要強闖,很快便鬧出了動靜,聶家的管家出來了,見狀道:“宋三爺,這是怎麼了?”
“我來找玉章,”宋齊遠道,“我知道老四犯了事,但這事同老五沒有關系,你們聶家不能扣著他。”
聶茂道:“三爺您誤會了,沒人扣著五爺,隻是五爺自己願意留下來在我們這兒養傷,畢竟現在宋家也不安全呢,您想看五爺,那您請進。”
宋齊遠跟著聶茂進入聶家,聶家到處都是掛著白布黑綢,叫他看著心中亦是強烈的不安,宋明昭,到底為什麼?!
宋齊遠帶著憤怒、愧疚、擔憂等種種復雜的心情,在聶雪屏的院子裡見到了宋玉章。
宋玉章的確如聶茂所說正在養傷,他坐在院子裡的搖椅中,身上披著一條薄毯子,聶伯年趴坐在他的膝上,由毯子一齊裹在裡頭,宋玉章單手拿了一本連環畫,正在同聶伯年講故事。
宋齊遠萬萬沒想到他進來會看到這樣平和的畫面,一時有些呆住了。
聶伯年耳聰目明,聽到動靜回了頭,看到宋齊遠,聲音軟綿綿地叫了一聲“宋三叔”。
宋玉章也扭過了臉。
宋玉章的臉色是顯而易見的病態,因為當日失血過多,到現在臉色依舊是有些蒼白,然而神情之中很鎮定,“三哥。”
宋齊遠過來了,他猶猶豫豫地不知該說什麼,宋玉章先對聶伯年道:“伯年,你先回去吧,記得偷偷的,別讓姑姑和叔叔看見了。”
聶伯年“嗯”了一聲。
聶茂過來抱起了聶伯年。
聶伯年坐在他臂彎裡也是很乖巧。
走了幾步後,聶茂道:“小少爺,你少找五爺,讓二爺和小姐知道了,他們會不高興的。”
聶伯年道:“為什麼他們會不高興呢?”
聶茂撫了他的頭頂,輕輕地嘆了口氣。
“是不是因為爸爸救了玉章哥哥,所以他們就討厭玉章哥哥了?”
聶茂是個老管家,從聶家的少爺小姐一直照顧到現在的小少爺,他深知聶伯年是個早慧的孩子,便慈祥而無奈地笑了笑。
聶伯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聲道:“我不討厭玉章哥哥。”
聶伯年拿著連環畫來找宋玉章時,他對宋玉章也是這樣說的,“玉章哥哥,我不討厭你。”
宋玉章坐在搖椅中,面色依舊是淡淡的蒼白,沒有回應,隻是將聶伯年抱了起來裹在毯子裡。
聶伯年縮在他懷裡,語音奶聲奶氣,說話卻是口齒清晰,“我知道,爸爸是為了救你,所以死掉了。”
宋玉章一言不發,隻是輕撫他柔軟的背脊。
“媽媽為了救我,也死掉了。”
聶伯年軟聲道:“可是爸爸說,媽媽愛我,為了愛的人死,是不會後悔的。”
宋玉章一動不動,手掌停留在他的背上。
“爸爸沒有討厭我,我也不會討厭你,我會很努力地不生病,你也不要生病,”聶伯年將懷裡的連環畫遞給宋玉章,“玉章哥哥,你給我講故事吧,從二十一頁開始講,前面的爸爸給我講過了。”
……
宋玉章微閉了閉眼,抬眼看向滿臉忐忑的宋齊遠,“去巡捕房吧。”
第110章
巡捕房還是老樣子,宋玉章踏上臺階時才意識到他頭一回來巡捕房已經是很久之前了,那時他怕自己冒領了身份,叫真正的宋五爺連個埋的地都沒有,故而趕來給人收屍來了。
宋玉章腳步停在臺階上,宋齊遠很急地已經向前,見宋玉章停下了腳步,忙回頭道:“怎麼了?”
宋玉章腳踩在灰白色的石階上,抬頭道:“沒什麼。”
巡捕房的人現在是除了聶家的人不肯讓他們進——怕宋明昭死在巡捕房不好交代,對於宋家的人,隻要收了大洋,還是肯放的。
宋齊遠給了錢,給的還不少,希望宋玉章能和宋明昭單獨說說話。
當時在場的隻有三人,宋齊遠想讓宋玉章能和宋明昭好好談一談,哪怕問出個為什麼,這樣他也算對聶家的人有所交代,亦或者其中有什麼誤會,故意殺人與走火的性質也是不同的,他身為宋明昭的三哥,即便宋明昭是犯了死罪,他也必須盡力地去撈他一把,這是他這個做兄長的責任。
宋玉章進了牢房。
牢房裡很暗,也很冷,分明外頭豔陽高照,這裡卻是潮湿的很,地面都有些黏,皮鞋走過去,帶起很小的粘連聲。
這聲音太小了,沒有引起角落裡宋明昭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