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站在牢房門口,隔著鐵欄望向了宋明昭。
宋明昭是個體魄健康的大個子,如今縮成一團,看上去也並不顯眼,簡直快要同那陰暗的角落融為一體。
宋玉章站著,不知站了多久,角落裡的宋明昭像是受到感召一般抬起了頭。
牢房裡很陰暗,外頭的人背著光幾乎叫人看不清臉,宋明昭辨認了幾秒鍾,便發現對方既不是孟庭靜,也不是宋齊遠,更不是巡捕房的人。
是宋玉章。
宋明昭在角落中全然地僵住了。
宋玉章在牢房外亦是一動不動。
他們在黑暗中隔著牢籠遙遙相望。
犯事以後,宋明昭一直麻木到了現在,這麻木中最大的成分便是自我逃避,宋齊遠以為他瘋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沒有瘋,他隻是……活得太累了。
宋玉章看著宋明昭,到現在仍是覺得不可思議。
他仍不敢相信,那天開槍的人是宋明昭。
在他眼中,宋明昭的確是個不怎麼聰明的人,同時還有些自以為是的任性和野蠻的衝動,幾乎是個找不出什麼優點人,唯獨能誇贊的,興許也就是比其餘的兄弟稍稍安分一些了。
他最近也一直都是很安分,安分地上學,安分地回家,然後便開了一槍。
“四哥。”
宋玉章的聲音低沉而輕薄,在宋明昭的耳邊輕飄飄地飛舞起來,宋明昭扶著身後的牆壁,有些瑟縮地後靠了。
“既然要開槍,怎麼不瞄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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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昭低著頭,在黑暗中沉默成了一張剪影。
“就真的這樣恨我麼?”
宋玉章的語氣很平靜,沒有失望也沒有痛恨,宋明昭在牢房裡呆了這麼些日子,卻是什麼都沒有想,他沒有反省自己的過錯,不,他甚至連自己到底做了什麼都不去想了,宋齊遠問他為什麼,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就是有一個瞬間有什麼東西控制住了他。
或許他的手不止有神經病,也一樣是有精神病。
現在宋玉章就這麼站在他面前,他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想了。
“不恨。”
“不恨,衝我開槍?”
宋明昭又是長久地沉默,驀了,他很疲憊道:“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不想去質問宋玉章,不想再同宋玉章爭吵,不想去猜宋玉章心思,他什麼都不想了,實在是太累了,反正他從來什麼都做不好,也並不重要。
就狠這一回,也狠得沒頭沒尾,狠得像個笑話。
宋明昭忽然甩開了手,幾步走到了鐵欄前。
這下,他終於看清楚了宋玉章的臉。
其實他第一眼看到宋玉章,就有些被嚇到了,心想這野種長得可真好看,是個禍害,一定要當心,隻是當心來當心去,他好像還是沒當心好。
宋玉章的臉色帶著病態的白,宋明昭一瞬間又好像全想起來了,他看向宋玉章的肩膀,黑色的外套壓住了肩膀,他什麼也看不見。
實際宋明昭隻是會開槍而已,他的槍術也並不算高明,他看著宋玉章的書桌,猛然想起宋玉章在裡頭放了一把槍,他當時並未想到要拿那槍做什麼,隻是覺得拿著那把槍,他會更強大一點。
真正開槍時,他其實真的什麼都沒有想,就隻是本能地想要開出那一槍。
那一槍開出去之後,他的手就不麻了。
“你受傷了。”宋明昭直勾勾地看著宋玉章的肩膀。
宋玉章瞥眼看向自己的右肩,“是,子彈打飛了一塊肉。”
“會留疤嗎?”
宋玉章頓了頓,道:“會。”
宋明昭笑了一下,嘴角很費勁地拉扯了,眼睛中卻是滾落下眼淚,“我真高興。”
宋玉章看著宋明昭,他發覺宋明昭的模樣好像真的是有些神經質了,是他的錯嗎?是他把宋明昭逼成這樣的嗎?他隻是想好好地做宋玉章,同宋明昭好好地做一對兄弟,怎麼就將人逼到了這個份上呢?
“你當初選我,是不是因為我最傻最好騙?”宋明昭低聲道。
“不。”
“那是為什麼?”
宋玉章望進了宋明昭的眼眸,他忽然覺得很心痛,這心痛不是為宋明昭,而是為許多模糊的剪影,他終於發覺自己對那些愛他的人有多殘忍。
對於愛他的人,他是如此肆無忌憚,因為很容易得到,故而也從未想過珍惜。
不僅如此,越是愛他的人,他便越是躍躍欲試地想要作踐,說是考驗這愛人的心誠不誠,然而他自己都從未全心全意地愛過一個人,又何談要求他人為他下賤到底呢?要一個愛他的人為他賤到底才安心,這何嘗又不是另一種軟弱?或許他才是真正那個懼怕去愛的人。
宋玉章注視著宋明昭,緩緩道:“因為你愛我。”
宋明昭呆滯地看著他,眼眶裡半掛著眼淚,小心翼翼道:“真的嗎?”
“真的。”
“那你有沒有騙過我,利用過我?”
宋明昭屏息凝神地看著宋玉章,他等著宋玉章回答他,向他宣判,宣判他到底是不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有。”
宋明昭閉上了眼睛,雙手抓住了鐵欄,額頭靠在冰冷的金屬上,他淚水滔滔,語無倫次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對不起……”
他反反復復地說著,宋玉章卻是握住了他的手,宋明昭淚流滿面地抬起臉,宋玉章注視著他,一字一頓道:“你錯了,我也錯了。”
宋明昭哭得不能自已。
他知道他完了,他這一生都完了,然而並不遺憾,因為活得實在太累了,小時候要追逐父親的愛,追逐不到,哪怕打罵也好,長大一些,想要追逐兄弟的愛,兄弟之間勾心鬥角地不停歇,後來宋玉章來了,給了他全部愛的集合,然而還是累,追著人過日子太累了。
宋明昭道:“小玉,我想咬你。”
宋明昭咬在了宋玉章的手指頭上,力道很大,幾乎是要咬斷他的骨頭,宋玉章一聲不吭,默默地忍耐著,他心道:“下輩子,下輩子做一對真兄弟吧。”
宋玉章出來後,宋齊遠立即上前,問他有沒有問出點什麼,宋明昭為什麼開槍,又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宋玉章手插在口袋中,淡淡道:“四哥是衝我開槍。”
宋齊遠目瞪口呆。
“雪屏隻是救了我。”
宋齊遠更說不出話來了。
宋玉章看向宋齊遠,“我該給他們一起償命。”
宋齊遠從怔忪中回過神,神色復雜道:“老五……”
宋玉章打斷了他,“不必勸我,我隻是這麼說說,還是很惜命的。”
槍殺案毫無爭議,有了聶家的介入,巡捕房和法庭大開綠燈,都推進得無比順暢,宋明昭很快就判了死刑,處決的同樣也很快。
行刑那天,宋玉章去了。
他沒有再看到活著的宋明昭,行刑的場面不給家屬看,他隻看到死了的宋明昭,對於宋明昭的死狀,他不知怎麼,非常的麻木,麻木到了自己都覺得寒心的地步。
然而確實是沒有感覺,仿佛宋明昭早已死了。
宋齊遠給宋明昭收了屍,聶家的人也在刑場外,從聶飲冰和聶青雲的臉色上,宋齊遠明白:事情還沒有了結。
聶家的人走後,宋齊遠問宋玉章,“銀行的事……”
宋玉章道:“放心,我明天就回銀行。”
宋齊遠看了他的臉,心中也對自己感到很厭惡,兄弟死了,還是以這樣的方式死的,但是沒辦法,自己不佔任何道理,還得繼續一刻不停地向前,隻能這樣,將這件事硬生生地翻過去。
宋齊遠帶著宋明昭的遺體走了,宋玉章離開前,又被個陌生的人給叫住了。
“您是宋五爺吧?”
宋玉章道:“是,你是?”
那人笑了笑,又立刻制止了笑容,“我……我是剛才行刑……”
宋玉章明白了,“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犯人行刑前叫我給您留一句遺言。”
“什麼?”
那人撓了撓腦袋,“說讓您看一眼書房的電報機。”
電報機?
宋玉章懷疑宋明昭或許給他留了遺書,給了那人一些錢後,讓司機帶著他回到了宋宅。
自從槍擊案發生後,他就再沒回過宋宅,他一下車,就連平常對他愛答不理的大白鳥也撲稜稜地飛了過來。
宋玉章上了樓,依照宋明昭的遺言進了宋振橋的書房。
宋振橋的書房更是久無人打掃,他進去找到了電報機,電報機倒像是有使用過的痕跡,他翻檢了一下,發覺的確是有新進電報的跡象,他想了想,打了個電話去電報局,電報局的人說的確是有電報進來,時間正是槍擊那一天,而發來的地點則是英國。
宋玉章放下了電話,心中忽而像是淌過一片冰冷的湖水。
他忘了,他完全忘了,“宋玉章”還活著。
他自認背負了巨債,獲得了轉機,那麼這一切都是他的了,恍惚之間,他似乎早已忘記這一開始便是始於一個騙局。
無論騙局有沒有成功,他是不是被反過來坑害了,這一切的開始的確就是他做的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