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雪屏死了”——他心裡很清楚,亦很明白這個事實,但當真的看到聶雪屏的遺體時,他仍感到了強烈而不可思議的痛楚。
聶飲冰將他放到遺體側面的椅子上便出去了。
宋玉章坐著,再次看向了聶雪屏。
血衣已經換下了,聶雪屏穿上了一身深色的中山裝,宋玉章看了一會兒,忽而眼中又滾落出一顆淚珠子。
內堂裡安靜如許,宋玉章靜坐著,看著聶雪屏又恢復了昔日模樣,看上去真的便隻像是睡著了一般。
宋玉章盯著他短而密的睫毛,倏然之間快要產生錯覺,說不定聶雪屏下一秒就會睜開眼睛,溫和地衝他笑一笑。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
人死不能復生,這個道理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懂了。
隻能接受。
隻有接受。
宋玉章披著聶雪屏的舊外套,詢問一旁的入殓師傅,“我能碰碰他嗎?”
“能是能,”入殓師傅爽快道,“當心別用太大勁。”
宋玉章伸出手,指尖輕碰了一下聶雪屏的臉頰。
聶雪屏的臉頰是冰的,既不溫暖也不柔軟,宋玉章收回手,也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他的臉頰是滾燙而湿潤的。
宋玉章靜坐了一會兒,便聽到外頭有嘈雜的聲音,似乎是有人正在爭吵,他看著聶雪屏,嘴唇微微動了動,“出去看看,外頭怎麼了?”
“我為什麼不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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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青雲氣得臉色發白,“我自己的大哥,我不能進去看?這是什麼道理?”
聶茂攔著她,“三小姐,您別急。”
聶青雲邊冷笑邊點頭,“我知道了,他在裡頭是不是?好,那我更要進去了,宋明昭躲在巡捕房裡,他躲在聶家,躲在我大哥的靈堂裡——”
“三小姐,二爺他說了……”
“青雲姐。”
宋玉章從內堂走了出來。
聶青雲一看到他便憤怒地要衝過來,被聶茂聯合幾個家僕給死死地攔住了,“三小姐別衝動!”
“宋玉章,你給我說清楚,我大哥到底是怎麼死的!”
“他好端端的去了一趟宋家,宋明昭為什麼要殺他……”
聶青雲已經激動了一天一夜,再沒有力氣激動了,她有些脫力地靠在幾個僕人攔起的手臂上,邊流眼淚邊向下滑落了,“你們誰給我一個交代……”
僕人們七手八腳地將她拉住,宋玉章走了過去,人俯身而下,單手拉了聶青雲的胳膊,聶青雲反手將他拽倒在地,僕人們又是去拉扶兩人,聶青雲不理會那些伸過來的手,隻單單死死地看著宋玉章,“你說,玉章,你告訴青雲姐,我大哥是怎麼死的?”
宋玉章半跪在她面前,低聲道:“他護著我,為我擋了一槍。”
聶青雲呆住了,眼淚不住地從眼眶滾落,她哽咽道:“真的?”
“真的。”
聶青雲扭過了臉深吸了一口氣,又回過了臉,雙眼通紅地看著宋玉章,“那天孟煥章葬禮上,在孟庭靜院子裡同他親熱的人,是不是你?”
“是。”
“那大哥?”聶青雲不可思議道,“大哥又算什麼?”
宋玉章低垂下眼睫,“他愛我,我也愛過他。”
聶青雲又是呆住了,她茫茫然地在地上坐著,忽而想起有一回她同宋玉章談笑,隨口談起一些錯付深情,她不以為意,還叫宋玉章也一齊贊同她,聶青雲忽而閉上了眼睛,面頰上一片熱淚,手掌緊抓了地面塵土,她無話可說,她真的無話可說了。
“二爺……”
聶茂慌張地抬起臉,聶飲冰大步流星地走來,僕人們見狀也立即散開了,聶飲冰道:“怎麼都坐在地上。”他俯下身,雙臂穿過宋玉章的腰身和膝蓋,又將他抱了起來,僕佣們也趕緊將聶青雲攙扶了起來。
“青雲,”聶飲冰看向了聶青雲,聶青雲有些恍惚地抬起了臉,聶飲冰肅然道:“這是大哥拼死護住的人。”
聶青雲喉嚨吞咽了一下,她慢慢點了點頭,終於理解了這古怪二哥的意思,眼睫上下扇動了一會兒,她推開了僕人的手,有些踉跄地走到聶飲冰面前與她懷中的宋玉章對視了。
宋玉章是真的漂亮,即使臉色蒼白,亦有一種脆弱動人的俊美。
聶青雲道:“大哥不想你死,那你就好好活著。”
宋玉章靜靜地看著她。
聶青雲道:“你這輩子都一定……要為了大哥……活著。”
最後“活著”兩字從她唇邊吐出,帶著一種怨恨與不平,冰冷而尖銳地落下,聶青雲深深地看了宋玉章一眼,轉身離開了。
聶飲冰抱著宋玉章往回走,宋玉章靠在他懷裡,面頰仍然是滾燙地發熱,心中卻是十分平靜。
聶飲冰將人抱回了聶雪屏的房間,叫佣人去打些溫水來,他撩起宋玉章的褲腳,裡頭露出一截擦傷的小腿。
聶飲冰將他的小腿放在自己膝上,低著頭審視著宋玉章小腿鮮紅的那一片擦傷,“以後當心一點,不要再受傷了。”
宋玉章一言不發,隻默默地低垂著眼睫。
佣人打來了溫水,聶飲冰擰了毛巾,替他擦拭腿上的傷口,動作很輕柔,擦完了傷口,他拿起了一旁的傷藥,“會疼。”
藥粉灑在腿上,宋玉章還是毫無感覺,他隻是定定地看著聶飲冰。
待藥上完,聶飲冰給他放下了褲腿,宋玉章忽然道:“我的確心懷有愧。”
聶飲冰抬起臉,宋玉章面上還殘留著淚痕,“我欠了他一條命,我可以給他償命,”宋玉章神色平靜地看向了聶飲冰,“但是飲冰……我不會為了任何人活著。”
第109章
聶雪屏的葬禮是另一種極致的安靜和低調,雖也發了喪,但聶飲冰卻是拒絕了所有人來參與吊唁,這一點聶青雲也同意。
下葬的當日,除了抬棺的家將,便隻有聶家三人,同行的還有一個宋玉章。
聶伯年還是有點發燒,小臉紅紅的,眼睛也是又紅又腫,然而並不哭鬧,他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母親死了,對於死亡,他的父親一早便給他做了教導。他接受這個世界會奪走他的至親,無論他是嬰兒,還是五歲的小孩子。
聶青雲將他抱在懷裡,聶伯年趴在她肩頭,眼睛烏溜溜地看向後頭的宋玉章,他低聲道:“玉章哥哥怎麼在這兒?”
聶青雲板著臉,沉聲道:“別理他。”
聶伯年很有主見地依舊是看著宋玉章,宋玉章也正看著他,神色柔軟,帶著淡淡悲傷。
聶伯年衝他笑了笑。
宋玉章微微一怔,也衝他笑了笑。
聶飲冰出來了。
聶青雲回過臉,目光避開了宋玉章看向聶飲冰,“二哥,時間差不多了。”
聶飲冰“嗯”了一聲,給聶伯年的胳膊上戴上了黑紗,聶伯年盯著那黑紗看,覺得那很像一隻小小的黑色蝴蝶。
聶飲冰走向了宋玉章,他俯視了宋玉章一眼,將手上剩餘的黑紗往宋玉章的胳膊上戴,宋玉章長睫低垂著一動不動,由著他戴。
一行人前往聶家的墓地。
聶家的墓地很大,遍布墓碑,宋玉章目光掃過,看到那些墓碑上不乏一些年輕面孔。
下葬的過程極其的安靜,連吹吹打打的動靜都沒有,棺椁下沉,宛若落葉。
聶青雲放了聶伯年下來,叫聶伯年過去磕頭,聶伯年跪在地上,慢慢地磕了三個頭,他站起身,又回頭對聶青雲道:“我想去看看媽媽。”
聶青雲領了他去了不遠處母親的墓地。
宋玉章靜靜地看著墓碑,聶雪屏的照片亦是很年輕的風華正茂,帶著淡淡溫和的笑容。
他是聶家的掌門人,身上卻沒有任何高傲強橫的氣息,永遠都是那麼寬和平靜,那樣好的涵養,那樣好的風度,叫人感到舒服,又為他心折。
宋玉章唯一一回看到聶雪屏鋒芒畢露的模樣便是同孟庭靜賽馬的時候,那天他才發覺原來聶雪屏也有同人爭鬥的時候,也是那天他發覺聶雪屏是有些愛他的,不單單隻是喜歡,是愛。
聶飲冰道:“我還沒有告訴伯年。”
宋玉章安靜地不說話。
“他還小,等他大一些,我會告訴他。”
“你不要同他走太近。”
宋玉章道:“我明白。”
聶飲冰扭頭看向宋玉章,一直到現在為止,他依舊無法將宋玉章和趙漸芳想成是一個人,仿佛趙漸芳依然還在外頭流浪,面前的這個人隻是有著趙漸芳模樣的另一個人。
這個人叫宋玉章,他大哥很愛他,愛到願意為了他擋槍。
對於聶雪屏的死,聶飲冰非常之冷靜。
聶青雲成天無憂無慮地過日子,並不知道家裡的生意其實是在刀口上舔血,自己家的兩位兄長先前已經歷過幾次暗殺。
對於死亡,聶飲冰也早就做好了準備,無論是聶雪屏,還是他自己,什麼時候死了他都不會太過詫異。
隻是聶雪屏死得的確很意外。
他仔細詢問過了當時跟著聶雪屏的隨從,隨從們說他們本來是想進入宋家檢查一遍的,可是聶雪屏擺了手,不要他們進,他們想宋家並不是什麼危險的地方,更不是一早便準備好的行程,應當不會有人提前埋伏暗殺的危險,哪想到還會突然跳出來一個宋明昭。
聶飲冰看向墓碑,聶雪屏笑容溫和,是他善解人意的大哥模樣,隻是大哥不在了。
生死天定,無常無由,人間多少不平事,能如何?唯有傷別離。悲傷亦無益,大哥死了,他就是大哥。
聶飲冰又看向了宋玉章,宋玉章的面色亦很平靜,除了眼尾殘餘的紅和蒼白的臉色外,他看上去一如往昔,再不復前夜的悲傷痛楚,甚至於有些冷酷。
這一切,都同趙漸芳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