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風停下時,宋玉章也停下了。
聶飲冰坐了下來,讓宋玉章坐在他的懷裡,單手扭了宋玉章的臉向外旋了。
然後,宋玉章就看到了聶雪屏。
他從來沒有見過聶雪屏這麼狼狽的樣子。
血汙發黑地盤旋在聶雪屏的西服上,將他的襯衣領帶一壁染成了紅中發黑的模樣,而他的皮膚卻是慘白一片,連嘴唇的顏色都消失了,唯有一對劍眉依舊濃黑,還有那短而密的睫毛在他面上投下了淺淺的陰影,他成了一張血淋淋的水墨畫。
宋玉章揪住了胸口的衣服,忍痛般地將臉向後轉入聶飲冰的胸膛。
聶飲冰懷裡的氣息是全然的冰冷,散發著冬日的寒氣。
“大哥怎麼會死?”
宋玉章揪著衣服,說不出話,隻是眼淚不受控制地掉落,沾染在聶飲冰的衣服上。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他到現在仍然處於混沌之中,前後的記憶都是斷裂的,隻有聶雪屏撲向他的那一幕反復地閃現。
宋玉章開始發抖,聶飲冰低頭看向他,從他布滿淚水的臉一直看到滲出血色的肩膀,他伸手扭了宋玉章的臉孔,強迫他再次去看向聶雪屏的遺體,在他耳邊再次道:“大哥怎麼會死?”
宋明昭一句話也不說。
無論是面對巡捕房的人,還是突然到來的聶青雲,亦或是後頭趕來的兄弟,他始終一個字也不說,面色神情俱是麻木不仁。
殺人,還是持槍殺人,殺的還是聶雪屏,這三者加起來的嚴重性超出了巡捕房的想象,隻能先頂著壓力將人收押了起來。
巡捕房的辦公室裡,聶青雲二話不說,上去便先扇了宋業康一個耳光。
宋業康目瞪口呆,然而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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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青雲看也不看他,又走向了宋齊遠,揚手也給了宋齊遠一個響亮的耳光。
宋齊遠頭微微偏著,是完全的一言不發。
聶青雲雙目鮮紅紅腫,顯然是已痛哭了一場,她聲音嘶啞道:“我要宋明昭陪葬。”
宋齊遠臉上火辣辣的疼,心頭亦是心亂如麻。
他背負著照顧兄弟之責,對兩個惹禍精大哥千防萬防,卻也怎麼都想不到偏偏是這個還算安分的弟弟會闖出這麼大的禍事!
殺聶雪屏!宋齊遠怎麼都想不通為什麼宋明昭要殺聶雪屏!宋明昭連隻雞都沒有殺過,他怎麼會,又怎麼敢的?!
宋齊遠道:“事情還沒有定論……”
他話還未說完,臉上又挨了聶青雲一耳光。
聶青雲手掌發麻,一字一頓道:“他必須死。”
宋業康上前,略略擋在了宋齊遠面前,“青雲,我知道你現在很傷心……”
“你閉嘴,”聶青雲冷冷地打斷了他,“死的不是你兄弟,你知道什麼?”
宋業康眼睛也有些紅,“老四如果真的幹了,那麼殺人償命,你遷怒我也就算了,幹什麼遷怒老三?!”
“遷怒?”聶青雲雙眼中又泛出淚水,“你兄弟殺了我兄弟,你現在跟我說遷怒?宋業康,我告訴你,我恨不得讓你們宋家的人通通去陪葬!”
宋業康面色震驚,他像是頭一回認識聶青雲,不敢相信聶青雲的嘴裡會說出這樣絕情的話來。
兩邊劍拔弩張之時,孟庭靜也趕到了巡捕房,直接進了牢房。
“孟老板,現在外頭亂得很,我隻能給你五分鍾的時間……”
孟庭靜心領神會,明白之後少不了酬謝打點,“時間緊迫,先謝過了。”
等巡捕房的人出去後,孟庭靜道:“宋明昭,別蹲在那兒裝死,過來!”
黑暗中蜷蹲的人影沒有一絲反應。
孟庭靜狠踢了下鐵欄,整個牢房都“咚咚”地震顫起來,然而宋明昭依舊是躲在漆黑的角落一動不動。
孟庭靜沒有時間哄他,隻能壓低了聲音,語速平而快道:“宋明昭,你給我聽好了,你闖了大禍,聶雪屏死了,聶家的人不會饒了你,聶青雲現在人就在外頭,你那幾個兄弟也在外頭預備想辦法將你撈出來,宋明昭,你要是還想活命就滾過來!”
宋明昭依舊是沒有給出任何回應,孟庭靜冷笑了一聲,“很好,看來你也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自己不想活了就拖人墊背,聶雪屏不夠,還要帶上宋玉章,他是倒了什麼霉運,遇上你這麼個兄弟,黃泉路上有他陪,你是不是躲在那偷笑呢?”
宋明昭終於有了動靜,他抬起臉,臉上竟然很平靜,他放下手了抱著膝蓋的手站起了身走到牢房的鐵欄前,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了孟庭靜,“我沒有笑。”
孟庭靜看他精神似乎是有些不正常了,然而他也顧不上這些了,隔著鐵欄揪住了他的衣領,“說,你到底為什麼開槍?又是衝著誰開槍?”
宋明昭定定地看著他,眼中微微閃爍著,隨後便有些發直,他看上去像是思緒飄了很遠,夢遊一般,孟庭靜實在忍無可忍,又狠揪了一下他的衣領,厲聲道:“聽好了,不管誰問你,你給我咬死了你就是衝聶雪屏開的槍,明白了嗎?!”
“是為了救我。”
眼淚滔滔而下,視線模糊地成了雨霧,宋玉章看著聶雪屏,看著他一直都覺得有些看不透的聶雪屏,語音平緩地重復道:“雪屏,是為了救我。”
聶飲冰久久不言,掐住宋玉章臉頰的手指放了下來。
片刻之後,聶飲冰抱起了他,宋玉章的視線仍停留在聶雪屏身上,他的頭昏沉而疼痛,已經有些不像自己的了,他拉住了聶飲冰的衣服,低聲道:“我不走,我還想看看他。”
“你受傷了,”聶飲冰俯視了他,從他蒼白俊美的臉孔一直看到滲出血跡的肩膀,他平靜道,“我不能再讓你受傷。”
第108章
宋玉章被安排在了聶雪屏的房間,聶飲冰一口氣叫來了三個大夫,兩個洋大夫,一個中醫大夫,下的命令很明確,宋玉章哪怕少了一根毫毛,這三人都別想好過。
大夫們見多識廣,且醫術高明,常被海洲的達官貴人給請去看病,類似威脅也接收了不少,故而並不驚慌,隻很認真地給宋玉章檢查身體,處理傷口。
肩膀上的傷包扎得很好,不需要動,宋玉章的腳底倒是有些碎傷口,洋大夫給他處理,“會有點疼,你忍一忍。”
宋玉章沒感覺到疼,隻是身上還是一陣一陣地發冷發燙,面色也有些恍惚,大夫察覺到了,於是趕緊給他輸液,怕他燒得厲害,傷口發炎又會雪上加霜。
宋玉章任由他們擺布,眼角無意識地滲出眼淚,這些眼淚同他身上的傷口一樣,都是毫無知覺。
聶青雲在巡捕房同宋家倆兄弟大吵了一架後回來,她聽說聶飲冰回來了,一路跑進內堂,看到聶飲冰的身影便立刻撲了過去。
“二哥——”
連哭了數聲後,聶青雲抬起了布滿淚痕的臉,“巡捕房的人不肯讓我進去見宋明昭,你找到宋玉章了嗎?”
“找著了。”
“他在哪?他說了嗎?到底發生了什麼?”聶青雲激動起來,緊抓著聶飲冰的袖子,殷切地看著他。
聶飲冰斟酌著不吭聲,其實旁人聽他說話總以為他是說話完全不過腦子,實際上他卻是字斟句酌,隻是說出來的話還是不盡如人意。
“他受傷了,需要靜養。”
聶飲冰的回話簡直讓聶青雲眼前一黑,也知道二哥一直都是這樣,隻道:“他人在哪,我親自去問他!”
“他需要靜養,”聶飲冰重復了一遍,“不要吵他。”
聶青雲無話可說地甩了手,大喊道:“聶茂!聶茂!”
聶茂跑進來,聶青雲道:“宋玉章人呢?”
聶茂試探地看了聶飲冰一眼,聶飲冰幹脆道:“他在大哥房裡,你不能去。”
聶青雲不可置信地回過臉,“你說什麼?他在大哥房裡?他為什麼在大哥房裡?他憑什麼在大哥房裡?!”
聶飲冰背著手,面目很冷靜地看著有些歇斯底裡的聶青雲,“因為大哥愛他。”
聶青雲睜大了眼睛。
“大哥很愛他,如果他是女孩子,你應該叫他大嫂。”
“bullshit——”
聶青雲不受控制地尖叫了一聲,“荒謬,胡扯,我的大嫂是李瑩梅,幾年前就死了,大哥怎麼可能同他有什麼關系!”聶青雲一時有些激動,幾乎快要背過氣去,她抬手掐住自己的腰,努力平復了呼吸,盡量用她認為理智冷靜的語調,“宋玉章和孟庭靜才是一對,他們倆才是相好,我知道,大哥也知道,那天是孟伯伯的忌日——對,二哥,你那時候出城了,”聶青雲看向聶飲冰,眉目皺得很緊,來抵御即將掉下的眼淚,“二哥,這不可能,這真的不可能……”
聶飲冰道:“去休息吧,很晚了。”
聶青雲直接往裡走了,隨後胳膊便被拉住了。
“二哥你放手,我要親自去問他,就算大哥愛他好了,那大哥怎麼會死在宋家,他出門一向當心,我一定要問個清楚,二哥你讓我去問個清楚……”
聶青雲哀哀地扶著聶飲冰的手臂上哭泣著,聶飲冰沒有出言安慰她,隻單手撫了她起伏的背脊,對一旁的聶茂道:“帶三小姐下去休息,通知遠近親戚,發喪。”
聶雪屏的死在海洲引起了軒然大波。
短短半年之內,陳家破產出走,宋、孟、聶三大家族各有死傷,這對海洲所有的上層家族都是一場不小的衝擊,更何況這次聶雪屏的死還同宋家有關,更是叫人覺著撲朔迷離。
一時之間,幾乎整個海洲都在議論這件槍殺案。
而風暴中心的宋玉章卻是與世隔絕般地在聶家養傷。
準確的來說,他更像是被軟禁在了聶家。
燒稍退了一些後,他提出想去看看聶雪屏,聶家的佣人去叫了聶飲冰,聶飲冰過來看他,手掌摸了下宋玉章的額頭,“還燙著。”
“沒事,”宋玉章道,“我已經好多了,我想去看看他。”
聶飲冰放下手,又看向一旁的洋大夫。
洋大夫實話實說,宋玉章傷得不算太重,需要一段時間恢復,但的確也是死不了。
聶飲冰道:“正在斂容,你過一會兒去,他會好看一點兒。”
宋玉章靜坐著,眼睛輕輕閉上,又慢慢睜開,“沒關系,都一樣。”
聶飲冰叫僕人拿來了聶雪屏的舊衣,宋玉章換上了,衣服偏於大,褲子也有些長,他微彎下腰去卷褲腳,聶飲冰抬手制止了他,“不要彎腰。”
聶飲冰彎下腰給他卷了褲腳,隨後又一把將他抱起。
宋玉章失重地摟了他的脖子,道:“我能自己走。”
聶飲冰沒有理會,抱著他向外走,“小心為上。”
聶雪屏的遺體仍在內堂,聶飲冰抱著宋玉章進去時,聶雪屏已經換好了衣服,入殓師正在為他勾勒面頰,宋玉章隻看了一眼,便又扭過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