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應了一聲後忙出去了。
孟庭靜回過臉,目光在宋玉章的面上又逡巡了一遍,心頭仍是緊張的隱痛,“混賬,叫你選了同他走。”
很快,醫生來了,孟庭靜隻向他確認一件事,他想把宋玉章立刻帶走,宋玉章的身體能不能受得了。
醫生很驚訝於這個問題,然而孟庭靜臉色可怖,逼得他不得不回答,“可以是可以,隻是他還需要輸液……”
這就足夠了,孟庭靜在醫生和佣人的驚呼聲中幹脆利落地拔了宋玉章手背上的針管,掀開被子直接一把將人抱起。
醫生這才意識到孟庭靜說的“立刻帶走”是什麼意思,他認識孟庭靜這張臉,於是道:“孟老板,你這是幹什麼?”
孟庭靜不理他,隻回頭對宋家佣人道:“人我帶走了。”
“寶寶。”
“寶寶?”
宋玉章迷迷糊糊地聽到了人叫他,他睜開眼睛,頭頂淡綠色的吊扇正在慢慢旋轉。
“怎麼睡得滿頭大汗的?”
年輕又稚嫩的小櫻桃給他擦了擦汗,紅豔豔的嘴唇愛嬌地抿著,“是不是做噩夢了呀?”
“乖寶寶,今年天氣真是太熱了,把我們寶寶都熱瘦了,媽咪出去給你買點冰激凌回來吃,好不好?”
小櫻桃笑起來很好看,狐狸眼,一笑就顯得很狡黠,但她隻是看著聰明,實際卻是個活得磕磕盼盼的傻姑娘,稀裡糊塗的過日子,也不要什麼臉面,也不懂什麼道理,反正就是娘倆在一塊兒過小日子。
宋玉章怔怔地看著她,嘴巴想動,想要說話,可是嘴唇黏得很緊,怎麼也動不了。
“寶寶,”小櫻桃的手涼涼地摸著他的臉,面上的表情也變得柔婉而哀傷,胸口滲出了絲絲血跡,她的臉慢慢變了,變成了一張英俊端正的臉孔,很溫柔地注視著他,“玉章,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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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像被什麼按住了一般,宋玉章不能動,不能呼吸,不能說話,他被困住了,被一張無形的網給緊緊地束縛在了裡頭。
“玉章?玉章?宋玉章——”
有人懷抱了他,那擁抱極其的有力,帶著強烈的熱度和急迫的呼喚,宋玉章就那樣萬分痛苦地醒來了。
模模糊糊的,他不知道抱著他的人是誰,在一片嘈雜聲中,他先下意識道:“雪屏?”沒有得到回應。隨後他眨了幾下眼睛,長睫毛費力地打開輕扇了幾下,他看清了面目冷然的人,腦海中又是暫停了一瞬,他道:“庭靜?”
孟庭靜面色森冷,“混蛋,隻不過肩上打飛了一塊皮肉,流多了一點血,你至於昏睡成這樣要死要活嗎?難道你要同他殉情嗎?!”
宋玉章的耳邊依舊是嗡嗡的,他聽不大清楚孟庭靜說的話,隻低低道:“雪屏……雪屏他怎麼樣了……”
孟庭靜將他從懷中放下,檢查了他手背上的針頭沒有移位後,才重新將目光落在了宋玉章的臉上,宋玉章正很茫然地看著他,孟庭靜望進他的眼睛,心中復雜地搖擺了幾下,冷冷道:“躺在醫院呢。”
宋玉章的眼睛微微睜大了,光芒一點一點回到他的眼眸中,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肩膀上的劇痛,頭微微扭轉過去,發覺自己正穿著白色的軟袍,肩膀處也是包扎得嚴嚴實實。
他的腦海中驟然進入了一個片段。
是聶雪屏向他撲來,他倒在地上,又看見了宋明昭。
“四哥……”宋玉章緩緩道。
孟庭靜瞟向他,“這個時候,你就別關心其他人了,隻管養好自己的傷,”孟庭靜給他掖了掖被子,語氣終於柔和下來,“什麼都不要管,也什麼都不要想。”他說完,低頭在宋玉章的眉心親了一下,“聽話。”
宋玉章又躺了一會兒,意識便徹底醒了,他環顧了四周才發覺他所躺的地方並不是醫院,而是孟庭靜的房間,他認識這些擺設。
宋玉章吃力地抬起胳膊——他的肩膀仍然是在劇痛之中,抬起的胳膊立即又被孟庭靜按住了。
“你幹什麼?”孟庭靜對他怒目而視。
宋玉章低垂著眼睫,低低道:“我要去醫院,看一看雪屏。”
孟庭靜將他的胳膊轉到邊上重新放好,“自己的傷還沒養好,急什麼?”
宋玉章平躺著,入目是孟家的天花板與吊燈,腦海中又是一閃一閃的畫面,湿潤而又溫暖的觸感,他閉上眼睛,耳朵仿佛還浸泡在一片寂靜的血中,他靜默了一會兒,忽然道:“雪屏死了。”
孟庭靜按住他胳膊的手一頓。
“雪屏死了,”宋玉章睜開了眼睛,平靜地重復道,“我聽不到他的心跳了。”
“庭靜,放我走,我要去看看他。”
孟庭靜的手依舊按著他的胳膊,良久,他道:“死了就死了,死了還有什麼好看的?”
宋玉章淡淡一笑,眼中卻是溫熱地滾下了眼淚,“庭靜,別攔我,我得去看他,他是為我擋的槍……”
“胡扯!”
孟庭靜轉過臉,雙眼逼人地怒視了宋玉章,“宋明昭原本就是衝著他開的槍,為你擋槍?擋個屁!你是被他連累了,肩上才打飛了一塊肉!”
宋玉章眼中幾乎是不停地流出眼淚,盡管他本人毫無知覺,語氣平淡道:“庭靜,讓我走,我得去看他。”
這是宋玉章的最後一次宣布,他說完便直接坐起了身,右手用力甩了手背上的針,人往床側吃力地翻下去,孟庭靜連忙抱住了他的腰,將他整個人都託抱在了懷中,咬牙切齒道:“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才把你從醫院裡搶出來嗎?我如果再晚去一步,聶家的衛士就該連你和宋明昭一齊宰了,聶家現在沒人能護著你,別指望聶飲冰,你以為你會比他大哥還重要?!”
宋玉章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隻覺得渾身無力又感到寒冷,他有些虛弱地躺在孟庭靜懷中,低低道:“讓我去,庭靜,當我求你。”
孟庭靜看著他,卻是硬起了十二萬分的心腸,冷酷道:“不行。”
宋玉章輕閉上了眼睛。
他喃喃道:“庭靜,別逼我恨你。”
孟庭靜冷笑了一聲,“你恨我恨的還少嗎?”
孟庭靜叫了人進來給宋玉章打了一針鎮定劑,重新插好了輸液,等宋玉章再次閉上眼睛,他才道:“外頭情形怎麼樣了?”
“聶家現在是聶青雲在管事,據說聶飲冰已經在回城的路上了。”
“宋家的人去了巡捕房。”
“……”
外頭天翻地覆地亂套,孟庭靜什麼也先顧不上管,隻守著個昏迷的宋玉章,靠在宋玉章的床頭,一直守到了半夜,忽然聽到了外頭急促的敲門聲。
孟庭靜立刻警醒地睜開了眼睛,起身走出門外,僕人面色焦急:“二爺,不好了,聶家二爺來要人了。”
第107章
孟家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大門推開,孟庭靜邁步出去,便見火光一片。
聶家的衛士手舉著火把騎在馬上,全都肅殺地立在孟宅的門前,一眼望去,孟宅如同置身火海一般。
聶飲冰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孟庭靜,淡淡道:“宋玉章呢?”
孟庭靜雙手背在身後,淡笑道:“這裡是孟家,你來孟家要人,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醫院的人說是你帶走了他,”聶飲冰道,“把他給我。”
“誰說的你就去找誰,我這裡沒你要的人。”
聶飲冰靜默了一會兒,他低垂著眼,然後一言不發地從腰間拔出了槍。
他一拔槍,孟庭靜身後漆黑的大門便像泄洪一般湧出了數十名隨從,每個隨從手裡也都一樣舉著槍,聶家的衛士見狀也立即紛紛拔了槍。
雙方互相拔槍對峙著,氣氛僵持冷硬到了極點。
聶家的衛士都很清楚他們的聶二爺雖然出身好,然而一向是個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舉槍絕不隻是為了要挾,故而他們也個個都擺出如狼似虎同歸於盡的架勢,孟家的隨從全是孟庭靜訓練出來的死士,有許多人都是從鬼門關裡爬出來的,也是毫不畏懼。
孟庭靜早有預料,故而絲毫不慌,誰的命都是命,不怕死是一回事,真的拿出來搏命又是另一回事,現在聶家正等著聶飲冰主持大局,他不信聶飲冰能在這裡糾纏多久。
然後,他看到聶飲冰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落在了他的身後,孟庭靜心頭也是一閃,立即便回了頭。
宋玉章隻穿了單袍,應當是孟庭靜的舊衣,雪白而柔軟,帶著淡淡皂角的香氣,在初冬的寒風中瑟瑟地搖擺,他的臉色堪稱慘白,英俊的臉像是褪了色的白瓷,他的一條手臂委頓著,另一條手臂正輕輕護著自己的肩膀,手背上亦是一片鮮血淋漓,將袖子也沾染得血跡斑斑。
“宋玉章!”
孟庭靜暴怒地過去將他扶在了懷裡,然後,他發現宋玉章竟然連鞋都沒有穿,一雙赤腳在長袍下露出點點凍得有些泛紅的腳趾。
“混賬,你出來幹什麼?!”
孟庭靜將他整個抱了起來,嘴唇壓到他的耳邊,低聲道:“你不想活了麼?!”他邊說邊向後退了半步,孟家的隨從也立即上前擋住了他們。
聶飲冰從馬上翻身下來,踩著馬靴一步一步走向人群,他隔著人群與孟庭靜懷抱中的宋玉章遙遙相望了。
宋玉章目光平靜,聶飲冰的目光也很平靜,他道:“跟我走。”
宋玉章道:“好。”
孟庭靜的目光立即射向了宋玉章,裡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憤怒,宋玉章也看向了他,對他柔和而模糊地道:“庭靜,我知道你的好意,多謝,我得去看他……”
孟庭靜目光死死地盯著他,“非要去?”
“非要去。”
“不後悔?”
“不後悔。”
孟庭靜雙手越箍越緊,在宋玉章虛弱而蒼白的臉色中慢慢又松了力道,他看向聶飲冰,“他受傷了。”
聶飲冰掃了宋玉章一眼,隨後手指便利落地解了衣服上的扣子,將外套脫了下來,直接越過了人群,將自己的衣服落在了宋玉章身上,伸出手從孟庭靜的手中抱走了人。
孟庭靜沒再阻攔,隻是靜靜地看著聶飲冰用外套將宋玉章裹好扶上了馬,宋玉章的臉色幾乎與他的白袍一色,前所未有的脆弱地落在深色的外套裡。
聶飲冰走了,聶家的人也隨之離開了,孟庭靜站在門口許久,隨即道:“備車,去巡捕房!”
宋玉章冷得有些失去了知覺,唯有面頰是滾燙的,寒風吹拂在他的面上,他的大腦也依舊是一片失序的混亂。
鎮定劑讓他的精神有些強制性的萎靡,腦海裡的片段全是碎的,一閃一閃地跳躍,最鮮明的是聶雪屏的眼睛,那最後一個瞬間裡,聶雪屏的眼睛,那樣柔和,那樣哀傷,又那樣堅決……
宋玉章感覺到了痛楚。
不知道是身上哪個部分的,隻是很痛,難以形容的痛,是骨髓血肉裡泛出來的疼痛。
聶飲冰下了馬,宋玉章僵直地坐在馬上,人被聶飲冰抱了下來,聶飲冰大步流星地將他抱進了門,宋玉章在他的懷裡跟在馬上一樣浮浮沉沉地顛簸著,穿堂風拂過他的臉頰,他已經不知道是冷是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