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玠看了一眼慌張的沈令蓁:“我的確打算回西羌都城救我母親,但我如今已是孑然一身,豁出性命也無妨,霍將軍卻尚有妻眷家人,還是不要為過去的仇恨意氣用事。”
霍留行搖搖頭:“河西戰局始終僵持不下,攪亂敵國都城,正是結束戰亂,恢復民生最快的手段,眼下就是一個好機會。你救你母親,我取野利衝項上人頭,隻是順帶而已。我不會拿上千名將士的性命成全我的意氣,他們就算是死,也要為社稷,為百姓。”
沈令蓁垂在身側的手止不住地打起顫來。
因為她聽明白了霍留行的意思。
這支假扮成西羌騎兵的大齊軍隊,其實無異於前去送命的敢死隊。
薛玠猶豫地看了看臉色愈發蒼白的沈令蓁:“霍將軍,你要是信我,就留在這裡,讓我帶兵前去。”
霍留行再次搖頭:“你一個人做不到,若有差池,大家的犧牲便是白費。”
薛玠皺了皺眉,半晌後,沉出一口氣:“好。”
霍留行立刻轉頭吩咐京墨:“事不宜遲,你即刻下去點兵,和所有人說明實情,願意跟我走的,扒了那些西羌騎兵的甲衣,穿戴好在山下等我,不願意的,就留守在東谷寨,不會受到懲戒。”
京墨領命下去。
薛玠看著紅了眼的沈令蓁,拿起甲衣,咬咬牙離開:“我也下去幫忙。”
屋子裡隻剩夫妻兩人。
沈令蓁使勁仰著臉。
霍留行拿指腹拭去她懸在下眼睑的眼淚:“不哭。”
她眨了眨眼,深呼吸幾次:“什麼時候要走?”
“看點兵的速度,快則半個時辰以後,慢則一個時辰。”
Advertisement
她點點頭,哽咽著說:“郎君還記得,去年翻花繩的時候,曾輸給我兩件事嗎?”
“記得,我隻完成了一件。”
“那你現在完成另外一件。”
不必她說,他便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場仗啦!
第73章
霍留行這一走,定邊軍便沒了主心骨, 他不放心把沈令蓁留在這裡, 安排了一支軍隊護送她到霍起那處去。
霍起畢竟已年過花甲,這兩年西北戰事頻繁,他身上新傷累舊傷, 幾乎不堪重負。孟去非與霍舒儀先後趕至河西後, 都勸他老人家退守到前線東南面的西安州養傷。
西安州背靠天都山, 前臨銷黃川, 可謂是固若金湯之地,如今又有霍起坐鎮,自然成了沈令蓁的好去向。
加之當年真相已經水落石出,兩家人誤會解開,霍起想必也能夠接納這個兒媳。
把沈令蓁的行程安排妥當後,霍留行和薛玠便率領著身穿西羌戰甲的五千騎兵,捎上蒹葭,假作擄了人質急急趕回羌都的模樣, 一路北上。
他們的後方, 還有另一支大齊騎兵隊,在霍留行的安排下做著戲拼命追趕。
霍留行沒有時間停下來與薛玠細細商議, 所以兩人幾乎是在馬背上見縫插針地交流著。
薛玠一面揚鞭,一面詢問與他並駕的霍留行:“這場戲做不了太久,你是怎麼計劃的?”
霍留行不答反問:“我先問你,你在西羌時,如何能夠打探到野利衝的秘密?”
“一次酒宴, 野利衝喝大了,跟人吹噓起當年的事,我在暗處聽了牆角。”
霍留行笑了笑:“你不覺得這件事太過巧合了嗎?”
“你的意思是,這是野利衝故意說給我聽的?”
霍留行點點頭。
野利衝比西羌老王更加了解大齊,老王認為,西羌已經順利策反了薛玠,但野利衝在大齊曾與他交過手,猜到他可能會動搖,所以準備好了應對他臨陣倒戈的另一套方案。
“他說給你聽,就是盤算著,假如你倒戈了,必然會把當年真相告訴我,我受到激怒後,便有可能為了報仇雪恨親自殺去西羌。這樣,他就可以布下天羅地網守株待兔了。”
薛玠面色沉下來:“你是說野利衝早有防備?那救人豈不難上加難?”
“不是沒有機會。”
野利衝隻是西羌的將軍,不是西羌的王,不可能憑一己猜測,空口白話地率軍行動。何況眼下西羌的兵力大多集中在河西,境內並沒有那麼充沛的軍隊資源,所以他必須先確認薛玠這支軍隊的真假,才能向老王請命。
“靠近西羌邊境線時,我們身後這支騎兵隊會緊隨而至,佯攻我們尾部。你借機向西羌守軍求援,讓我們遁入關門。入城後,京墨以押送人質為由,先帶一隊人抽身,利用這段時間差去救薛老夫人。野利衝在見到蒹葭之前,無法確認人質真偽,不會派人冒險對他們動手。”
“京墨離開後,我們這邊怎麼配合?”
“騎兵隊將持續攻打西羌,孟去非也會從河西帶兵趕來支援他們,爭取攪亂西羌關門到都城沿線的城池。”
“這時候野利衝應該已經確信我們的身份,一聲令下,我們就無法再繼續靠近都城。”
“對。”霍留行笑了笑,“但野利衝真舍得把我們攔在這麼遠的地方嗎?”
見招拆不了招的時候,就要將計就計。既然野利衝在利用霍留行的復仇心理,霍留行同樣也可以利用野利衝“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的心理。
從當初汴京接風宴上投壺一事可以看出,野利衝對霍家有著不一樣的感情。
野利衝自幼跟著霍家軍長大,與霍留行大哥的手足情誼,未必全是假的,最後迫於使命,用陰暗的手段殺了他,也因此留下了沒能與他光明正大決一高下的遺憾。
如今,霍留行在野利衝眼裡,其實就像他大哥的一個影子。霍留行有多想除掉野利衝,野利衝就有多想與霍留行戰個你死我活。
對野利衝來說,早早將霍留行攔在邊境附近,很可能讓他一個返身便被孟去非接應走,那樣,一切便是付諸東流。
所以,這個“請君入瓮”的“瓮”要設得深一些,即便野利衝發現軍隊是假,也會誘敵到西羌內部,然後才開始收網。
薛玠點點頭:“好,就按這個計劃來。”
*
一路風馳電掣,兩日後,霍留行與薛玠按計劃進入西羌境內。
孟去非和霍舒儀率領的大軍也在西羌打響了反擊戰,看起來頗有些因沈令蓁被擄而“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味道。
薛玠與西羌邊城守將商議,自己這支騎兵隊被敵軍追擊兩天兩夜,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希望能夠退守後方暫作休整,得到許可後,順理成章地深入了西羌腹地。
如霍留行所料,騎兵隊一路沿靈州川下遊至上遊,始終沒有遭到阻力。
又一日過去,醜時過半,五千人落腳於距離西羌都城西平府約莫百裡的瀚海附近。
橫亙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大片廣袤的沼澤地。更深霧重,四面水汽氤氲,遙望北面,羌都仿佛成了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樓。
薛玠正站在河邊,與霍留行講著前方的路況:“沼澤北面不遠就是護城河,野利衝即便要誘敵深入,也不可能當真引你進入西平府,應該是希望等你繞過沼澤以後,借這一處天然屏障斷了我們的退路,把我們一網打盡,所以……”
他話說到一半,霍留行忽然豎掌示停,動了動耳朵,望向了波光粼粼的河面。
薛玠立刻警覺,給身邊士兵打了個手勢。
士兵將手中火把微微傾斜,照亮河心。
“郎君……”水底下一前一後冒出兩顆腦袋。
是京墨與蒹葭。
薛玠臉色一變。一天前,這兩人趁孟去非大鬧西羌之機,帶兵去救她母親,眼下本不該出現在這裡。
霍留行努努下巴,示意幾個士兵拉他們上岸。
兩人一身狼狽,上岸後,蒹葭精疲力竭地癱倒在地,京墨喘著氣回報:“郎君,小人失職,沒能……”
“我母親怎麼了?”薛玠臉色煞白地上前。
京墨面露不忍,頷首道:“薛將軍,薛老夫人心懷大義,不願您為她投敵,早在您率軍離開西羌那日便已自盡。西羌為掣肘您,一直沒有告訴您實情。”
薛玠愣愣眨了眨眼,像是聽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結局,悲極反笑出來,喃喃道:“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他死死閉上眼,良久後重新睜開,牙關戰慄著問,“我母親的遺體在哪裡?”
“薛老夫人應當料到您會尋找她的遺體,擔心西羌再次借此威脅您,所以……所以她是在大火中去的。”
那就是屍骨無存,什麼都沒有了。
薛玠點點頭,似哭似笑地應了一聲,支著劍望了望無星無月的天,半晌後,反倒冷靜下來:“好,好……既然如此,就不必等了……”他轉頭看向霍留行,“霍將軍,行動吧。”
*
一個時辰後,西平府外,護城河岸,野利衝正站在城樓上極目遠眺。
看著遠處黑壓壓飛馳而來的騎兵隊,他身邊的副將露出快意的笑:“恭喜將軍,獵物果然上鉤了。”
“還不一定。”野利衝的神色卻有些凝重,“這支騎兵隊來勢魯莽,不太像霍留行的作風。”
“您是說……”
“據我了解,霍留行是個相當隱忍的人,輕易不會衝動行事。他在不在這支軍隊裡,還是個未知數。”
騎兵隊漸漸逼近護城河,野利衝一雙銅鈴般的眼眯成一條線,忽然說:“少了。”
副將一愣:“什麼少了?”
“騎兵,少了五百,八百……不,一千以上。”
“會不會是為了做戲,中途傷亡了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