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沈令蓁從前常與他玩的暗語詩。
第一句的第一個字,第二句的第二個字,第三句的第三個字,與第四句的第四個字,連起來是——東谷等君。
*
臨近寅時,夜涼如水。這一晚的東谷寨無人入眠。
沈令蓁裹著裘氅,站在一座三丈高的塔樓俯瞰著寨子口,一顆心始終懸在嗓子眼。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眼看天快亮了,她終於忍不住問:“京墨,郎君那邊有傳來新消息嗎?”
“半個時辰前傳信說一切順利,應當就快到了。”
沈令蓁點點頭,剛要張嘴再問什麼,忽見京墨神情嚴肅起來,耳朵一側,微微動了動:“來了,騎兵,不下三千,是西羌的馬。”
沈令蓁立刻扶著護欄往下望去,約莫小半柱香過去,果見一群陣型散亂的青甲騎兵朝寨子口湧來,一馬當先的,赫然便是挾持著蒹葭的薛玠。
埋伏了一整夜的大齊士兵,在薛玠身下馬被樹樁間的絆馬索絆倒的那一刻蜂擁而上。
“中計了!有埋伏!”
“撤!”
“薛將軍……”一個西羌士兵剛要去拉摔下馬的薛玠和蒹葭,卻被薛玠抬手一刀斷了喉。
薛玠與塔樓上的沈令蓁遠遠對視了一眼,咬咬牙一推蒹葭:“走!”自己則轉身與大齊士兵一起殺進了西羌軍陣中。
“薛玠,你背信棄義!別忘了你老娘還在王上手中!”有人提醒他。
薛玠默不作聲,隻顧埋頭拼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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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一柄柄槍從他脅下穿過,每次都像要將他刺穿,沈令蓁心驚膽戰地回頭問京墨:“郎君呢?”
她話音剛落,忽聽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回頭望去,便見一線秩序井然的赤色騎兵朝這邊飛馳而來,勒馬寨前的霍留行輕輕打下一個“全殲”的手勢,氣定神闲道:“除薛將軍外,一個不留。”
作者有話要說: 氣定神闲霍留行,老媽看好你哦。
第72章
霍留行帶兵抵達東谷寨後, 戰局的風向明顯有了壓倒性的傾斜。
一方是守株待兔,有備而上,一方卻是為活擄“沈令蓁”疲於奔命半夜,縱使是單兵作戰能力極強的西羌騎兵, 這時候也難免落了下乘。
霍留行不費吹灰之力地動動手指, 打了幾個手勢, 便叫西羌人屁滾尿流。
廝殺半個時辰後,戰場上已經靜悄悄一片, 隻剩濃重腥臭的血氣不斷發散,蔓延。
放眼望去, 青甲士兵橫七豎八躺倒了一片,屍體堆不開, 幾乎壘成了小山一樣高。
這個時候,沈令蓁已經回到半山的三合院。
她起先因為著緊薛玠安危, 一直站在底下的塔樓觀戰,霍留行來了以後, 發現她傻站在上頭,便叫士兵跟她揮旗,示意她去落腳處歇息。
她見局勢穩定了, 後知後覺地被那殘暴場面攪得胃腹翻江倒海, 便受不住地回了這裡。
戰事結束後,薛玠比霍留行先一步到了三合院。
他是被京墨攙扶進來的,瞧著像是受了幾處刀傷,形容相當狼狽, 人也清減了許多,加之穿著西羌的戰甲,沈令蓁透過窗戶望見他時,乍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她立刻起身迎了出去,遠遠地道:“阿玠哥哥,你身上的傷要不要緊?”
薛玠卻好像沒聽見,輕輕撥開京墨的手,朝他頷了頷首:“不必勞煩,我自己走。”說著徑直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沈令蓁一愣,匆匆忙忙奔上前來:“阿玠哥哥!”
薛玠皺皺眉,停了下來:“你別跌著,慢些。”
沈令蓁氣喘籲籲站定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他身上這件滿是血汙的戰甲:“這些血……”
“都是別人的,我隻受了點皮肉輕傷。”
她笑著點點頭:“那就好。”
“嗯。”薛玠被她這眼神瞧得偏過頭去,“那我先去處理一下傷。”
沈令蓁明顯察覺到他的冷淡,猜到他是因為投敵的事情,自覺無顏面對她,所以也沒阻攔,隻是目送他走到一半,忽然聽見院門外傳來霍留行的聲音:“屍體都點齊了嗎?”
“齊了,將軍。”
薛玠頓住腳步,回頭朝聲來處看去,見霍留行大步流星地走進院子,卸下佩劍,繼續問身邊的士兵:“他們的斥候兵,還有溜回去報信的漏網之魚,也都確認攔截了?”
“是的,將軍。”
沈令蓁聽著兩人的對話,隱約明白了過來。
她的姑姑作為重要人質,必然被看押在西羌境內,霍留行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毫無計劃的情況下直接打進西羌,所以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封鎖薛玠倒戈的消息,拖延時辰。
想到這裡,沈令蓁松懈的那口氣又提了起來,轉頭看向薛玠,果然見他眼底一黯,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沈令蓁上前拉過霍留行的手,拽著他走到薛玠面前:“郎君,你能不能和阿玠哥哥商量商量營救姑姑的方案?”
霍留行輕飄飄地覷著她:“本來就打算商量。”
言下之意,他思維缜密,考慮周全,為人善良,心胸寬廣,用不著她懇請提醒。
沈令蓁瞋他一眼,輕輕戳了戳他的後腰。
薛玠看著兩人一來一去,蹙著眉頭垂了垂眼,突然說:“在那之前,霍將軍,還有殷殷,我有件事要與你們說。”
兩人不解地跟著他進了廂房。
薛玠摘下兜鍪,看了這西羌人的兵甲一眼,轉頭說:“我在西羌的這陣子,打探到野利衝的一些舊事。霍將軍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當年曾是霍家軍的一員?”
霍留行瞳仁一縮,“嗯”了一聲。
薛玠點了點頭:“那就對了。霍將軍,你大哥不是長公主殺的。”
沈令蓁呼吸一窒,盯住了霍留行,發現他面上神情不變,牙關卻咬緊了。
“野利衝從一開始就是西羌王室的人。當年霍節使培養的霍家軍裡頭,有不少都是流落街頭的孤兒,西羌王室看準了這一點,便把野利衝悄悄送過來當奸細。野利衝努力與你大哥交好,花了很多年,成為了你大哥非常信任的戰友。”
“當年汴京那一戰,野利衝假造軍情,謊報給了你大哥,說長公主打著勸降的旗號來安撫霍家軍,其實本意是為將他們趕盡殺絕,並打探你與孟郎君的下落。當時你與孟郎君剛剛出生,你母親身體也很虛弱,你大哥義憤填膺,所以才會與長公主拼死一戰。”
“但長公主並沒有對你大哥下死手。戰亂中,霍家軍曾護著你大哥退到軍陣後方,是野利衝給了你大哥要害處的那一刀。那時候整個汴京屍山血海,霍家軍覆沒,沒有人關心少了一具屍體。野利衝正是這樣一路潛逃回了西羌,從此飛黃騰達。”
霍留行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臉色卻變得煞白。
沈令蓁顫動著長睫,握住了他的手,發現他掌心都是冰涼的虛汗,看向薛玠:“阿玠哥哥,多謝你替郎君查明真相,我先陪郎君去隔壁休息,你也趕緊處理身上的傷,我們稍後再商議對策。”
薛玠默了默,點點頭。
沈令蓁半拖半拉地把霍留行帶回了隔壁,摁著他的肩,讓他在床沿坐了下來。
看他依舊悶聲不響,她擔心地探了探他的額頭與臉頰:“郎君……”
霍留行點點頭:“沒事。”說著又自顧自地點了點頭,“我之前已經猜到了一些。”
隻不過,他隻料到謊報軍情這個環節,卻沒料到,野利衝是拿他和孟去非的性命作了文章,激怒了他大哥,最後還對他大哥補了刀。
他說著還笑了笑:“真相水落石出,這是好事,我真的沒事。”
沈令蓁站在床前看了他一會兒,把他摟進懷裡:“郎君在我面前永遠不要說‘沒事’,我是郎君的妻子,是可以給郎君擦眼淚的人。”
一站一坐,霍留行的額角剛好抵到她細軟的腰肢。
但此刻誰也沒有心情旖旎。
霍留行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嘆息,伸手圈住了她的腰,把腦袋枕在她小腹上,輕聲說:“好,那你給我靠一靠。”
*
霍留行很快休整完畢,去找薛玠商量正事。
沈令蓁不放心他,一直挽著他胳膊,粘在他身邊,可臨入薛玠的廂房時,卻被他輕輕推開了:“你也一夜沒睡,還是先去歇一覺吧。”
她搖頭:“郎君支開我,一定不是好事。”
這就是彼此之間太過熟悉了解的結果。霍留行隻好讓她跟進來,隻是提前打了個招呼,看著她的眼睛說:“我一會兒要跟薛玠說的事,不是商議,而是決定。”
沈令蓁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他在說,這是一個她無法改變的決定。
她緊張地吞咽了一下,點點頭。
廂房內的薛玠已經卸下西羌的青色甲衣,正準備將它扔到一旁。
“薛將軍別急著丟這甲衣。”霍留行抬手虛攔了一把,“你現在是我們之中,唯一一個有機會光明正大帶軍進西羌的人,這身鎧甲,你還有用。”
薛玠頓住動作:“霍將軍的意思是……”
他指了指山下的方向:“我要讓我大齊的士兵,穿上那些西羌騎兵的甲衣,跟著我們到西羌都城去。”
他說的不是“跟著你”而是“跟著我們”。沈令蓁心頭一跳,怔怔地盯住了霍留行。
但她沒有在他眼底,看到一絲一毫的躊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