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留行搖搖頭:“那是你嫂嫂用晚膳時替你說了好話。”
她神色一僵,冷冰冰道:“我沒有嫂嫂。流著趙家和沈家的髒血,她怎麼配進霍家的門!”
霍留行一道眼風掃過去,霍舒儀立刻收斂:“我知道,這話不會說到她跟前去。昨日我是真喝暈了頭,才大著膽子嚇唬嚇唬她,但我心裡有數,不是真要傷她,我曉得二哥在底下,砸不著她。”
“你圖一時爽快,叫她怎麼看待你的敵意?這是擺明了告訴人家,我霍家還對過去的事,對聖上和長公主心存芥蒂。”
“可是日日同處一個屋檐,我又學不來你和阿娘那一套,對人虛與委蛇,逢場作戲。討厭一個人,本來就是怎麼也藏不住的啊……”她說著停下來想了想,“不然讓她誤會我是因為愛慕二哥才不待見她吧,這樣就不壞事了!”
霍留行蹙起眉頭:“別口無遮攔的,還要不要嫁人?”
“我本來就不要嫁人,我一輩子跟著二哥!”
霍留行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最後無波無瀾地道:“舒儀,二哥這一輩子,沒有風月,隻有刀槍。”
“所以我才要一直保護二哥,做二哥的腿。好了,我會去給沈氏賠罪的,二哥放心忙正事吧。”
她說完,笑著闔上書房的門退了出去,背過身定定地站在廊庑下,失神地看著院子裡那片開敗的荼蘼花。
都說荼蘼是春天最後的花,詩裡講“一年春事到荼蘼”,花開到這一天,人間也便再無芳菲了。
“郎君何必總與大姑娘提嫁人的事?”在書案邊研磨的空青望著窗外的霍舒儀,“您瞧,大姑娘都觸景傷情了。”
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一聲冷嗤:“明年不是還有春天嗎?矯情!”
空青噎住。
霍留行搖搖頭,繼續看起了輿圖。
兩炷香後,京墨回來了:“郎君,少夫人是吩咐她們去給一位已故四十九日的婢女燒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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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墨是霍留行的人,本不可能聽從旁人差使,之所以跟了蒹葭和白露一趟,不過是大姑娘的吩咐恰好合了郎君要他盯著少夫人的意思。
霍留行執筆的手一頓:“沒有別的?”
“沒有別的,那兩名婢女現下已回了內院。”
空青感慨:“看來是擔心白喜相衝,怕郎君知道了心裡頭不舒服,所以才這樣偷偷摸摸。連已故多時的婢女都如此珍視悼念,小人瞧著,這位少夫人為人很是純善。”
霍留行沒說話,倒是京墨先開口了:“京城派來的人,能跟純善沾一條邊?這才兩日,你瞧得出個什麼?”
“我看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正我沒覺得少夫人有什麼可疑的,倒是眼見著很喜歡咱們郎君,就說昨天吧,但凡郎君在的地方,她的眼光可曾有一刻離了他?郎君您說是不是?”
“哦。”霍留行像是從他的話裡抓住了什麼精髓,突然被點撥通了一茬兒困惑,慢慢點了點頭。
京墨和空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光裡讀到了不解。
霍留行卻顯然沒有解釋的打算,隻是皺了皺眉頭,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襟:“果真如此。現在的小姑娘,實在太不矜持了。”
“……?”
*
內院,沈令蓁正與剛進門來賠罪的霍舒儀說話,莫名其妙鼻子一痒,打了個噴嚏。
“少夫人可是著涼了?”白露問。
她擺擺手示意不礙,讓蒹葭拿來見面禮,遞給霍舒儀。是一對成色上佳的翡翠镯子。
霍舒儀向她行了個拱手禮,極快地道:“謝過二嫂。本該昨日一早就來拜會二嫂,隻是我前夜裡心緒不佳,吃醉了酒,糊塗了一天,還差點傷了二嫂,二嫂莫怪。”
“無妨,倒是醉酒傷身,你要當心身體。”
“那就當二嫂接受我的賠罪了。”霍舒儀擠出個笑,“我去練武了。”
“好。”
霍舒儀隨手將镯子遞給了身邊婢女,轉身快步走了。
屋子裡,蒹葭的神情霎時冷了下來。
連平素不愛爭論是非的白露也氣上了頭:“少夫人,這大姑娘怎麼這般陰陽怪氣?姑爺新婚,她卻心緒不佳,那不就是在說,她不歡迎您嗎?”
沈令蓁笑著搖搖頭:“你們不必這樣如臨大敵,我倒覺得,她主動對我表明敵意,這是好事。”
“好事?”
“我始終想不通,京中適齡貴女數眾,皇舅舅與阿娘為何選擇將我嫁來霍府。我總覺得這背後應當有什麼緣由,是非我不可的。但這兩日來,郎君待我憐惜體貼,婆母待我呵護備至,二姑娘待我真摯赤誠,下人待我恭順有禮,整個霍府上下都瞧不出端倪,反而是大姑娘……雖然不曉得她緣何如此針對我,但我想,會光明正大表露敵意的人,一定不是最壞的人,我倒不妨與她來往來往。”
“那最壞的人是誰?”
沈令蓁有些困惑地皺了皺眉,轉而晃晃腦袋,示意不想了:“日久自然見人心,我現下更關心的是,怎樣才能掀開郎君的衣襟。”
“……”這話從素來規矩的沈令蓁嘴裡冒出來,著實嚇壞了兩名婢女。
偏沈令蓁心心念念著那塊疤,對此毫無所覺,撐著腮思考片刻,語出再驚人:“要不你們二人教教我,如何服侍男子更衣?”
“少夫人,您想學當然可以,但您恐怕服侍不了姑爺。您這兩天醒得晚,沒瞧見,姑爺每日都得靠空青和京墨兩人協力扶持,才可完成穿戴。您的力氣,那是斷然支撐不起姑爺的。”
也對。沈令蓁嘆了口氣,想了想又問:“那沐浴呢?郎君一般什麼時辰沐浴?”
*
一輩子就侍奉這麼一個主子,難道還能對她說個“不”字?別說少夫人隻是想偷看姑爺沐浴,就是想和姑爺一道沐浴,那做下人的也得盡力滿足不是?
蒹葭和白露的武藝在女輩之中也屬傑出,輾轉打探到霍留行沐浴的時辰後,潛入他院中,大致勘測了一番淨房附近的地形,回到了內院。
“少夫人,姑爺平日一般就寢前洗身,但因今日需濯發,沐浴提早安排在了申正。到時您拿上一面小銅鏡去淨房後窗,見機行事,若是順利,或許能透過窗縫與屋內大銅鏡對照上,這樣,就能從鏡中瞧見郎君了。”兩人如是向沈令蓁回報。
沈令蓁向她們道一聲“辛苦”,臨近申時,捎帶了一壺事前準備好的新茶,去了霍留行的院子,果不其然,聽他院中下人說,他前腳剛去了淨房沐浴。
空青笑呵呵道:“少夫人有心了,隻是來得不巧,得勞煩您在書房等一等郎君。”說著客客氣氣將她迎進去,而後主動離開。
沈令蓁起先還擔心書房裡把守了人,眼見事態如此順利,反而畏縮起來。
人家對她如此不設防,她卻打著那樣卑劣的主意,實是有些於心不安。
見她猶豫,蒹葭催促道:“少夫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您趕緊去呀!”
“等等,再等等。”她內心掙扎著,開始在屋子裡徘徊。
淨房內,霍留行正坐在浴桶裡閉目養神,一炷香後,頗有些百無聊賴的意思,皺眉問空青:“人呢?這水都等涼了。”
空青替他加了一桶熱水,撓頭不解:“小人沒在書房到淨房這一路留人啊,少夫人若是有心過來,早該到了,難道當真隻是來送茶水的?”
“那打探我沐浴時辰做什麼?”霍留行沉出一口氣,重新閉上眼。
又是半炷香過去,空青加第二桶熱水的時候,霍留行再次睜開了眼:“你去看看,是不是迷路了。”
空青咧嘴一笑:“好嘞,郎君,您還怪體貼的呢。”
能不體貼點嗎?若不體貼一些,憑她那兩下伎倆,連這院子的大門都摸不進來。
空青領命退了出去,半柱香後,匆匆回來了:“郎君,少夫人沒迷路,看上去像在廊子裡思考人生。”
“?”
“小人演給您看啊。”
空青即刻擺出一張惆悵的苦臉,來回來回地踱步,踱一會兒,蹲下來,兩手撐腮嘆了口氣,自顧自搖了搖頭,掐著嗓子說:“不行,不行。”
說著又站起來,將兩手反背在身後,低頭瞧著自己的鞋尖,碎碎地一腳腳踢著什麼,繼續愁眉不展地踱步。
“……”霍留行“砰”地一手肘磕到浴桶邊沿,愣是磕破了一塊皮。
他抬手打住空青:“行了。”一個大男人,做起這些動作來怪惡心的。
空青輕咳一聲:“小人瞧著,少夫人當真是心思單純,這夫妻之間本就不分彼此,不過是偷看您沐浴,她卻竟要躊躇這麼久。”
“謬論。心思單純,又為何要偷看我沐浴?”霍留行瞥他一眼,默了默,蹙著眉說,“好了,等得乏了,你給她個機會進來,就說我忘了拿衣裳。”
作者有話要說: 心急火燎霍留行:我是男子漢,我不怕她,我就看看她到底要幹嗎?本章所有評論發紅包。
第8章
沈令蓁正是在廊下踱步時瞧見了託著漆盤,匆匆朝淨房走去的空青。
漆盤上頭擱了一疊白色衣物,她遠遠望見了,叫住他:“你這是做什麼去,可是郎君沐浴完了?”
空青折回來朝她行禮:“回少夫人,郎君還在淨房裡頭,小人去送衣物。這不,底下當差的辦事不牢靠,拿了外袍,落了中衣。”
沈令蓁點點頭:“那你趕緊去吧。”
空青一愣,一雙眼直直地瞪著她,似乎還在等她下文。
“我這兒沒事了,”沈令蓁奇怪地回看他,“你別叫郎君等急。”
“哎,小人這就去。”空青朝她躬了躬身,轉頭退下的那刻,龇著牙“嘶”了一聲,一隻手抖巴抖巴地勉力託穩漆盤,另一隻手捂了捂肚子。
“這是怎麼了?”
“回少夫人,小人不……不打緊,隻是有些鬧肚子,這一下午……”
他像怕汙了貴人的耳朵,沒將“如廁”一事說全,沈令蓁卻也聽懂了,面露幾分掙扎之色,最後輕輕咬了咬牙,像是下了決心:“那你去忙吧,這衣裳我替你送。”
“這怎麼行?”眼看疼得嘴都歪了,他還在堅持,“少夫人千金之軀,怎能做下等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