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得不錯,你平日裡也用這些嗎?”
“哪能呀?我可用不起。”霍妙靈小心翼翼地捧著幾樣物件細細打量。
這一套文房四寶件件出自大家名手,怕是上貢也不顯寒碜,不難見出沈家家底深厚。
“嫂嫂,我昨日聽人說家裡的庫房全滿了才塞下你一半嫁妝還不信,這下可是眼見為實了!”
沈令蓁聞言有些意外,轉向蒹葭與白露:“那餘下一半嫁妝安置在哪了?”
“暫且放在空院落裡,婢子們想著與夫人商議過後再作打算。”
原本住人的院落塞了新婦的嫁妝,這就有些不好看了。沈令蓁說:“這樣,你們先帶我去瞧瞧哪些物什沒處放,我心裡有個數了,再去與婆母商議。”她說著又低頭看霍妙靈,“嫂嫂現下得去辦正事,恐怕沒法招待你了,要不差人送你回去?”
霍妙靈點點頭,轉身走出幾步,又絞著手指回過頭:“我能不能一道去?我不亂碰嫂嫂的嫁妝,我就看一看。”
曉得她的隨嫁物裡一定還有不少稀罕的珍寶,小孩子圖個新鮮,想開開眼界,這也是人之常情,沈令蓁自然答應了,讓人叫來霍府的管事嬤嬤,與她說明原委,去開庫房。
隻是這不看不知道,一看更叫人為難。庫房裡頭,霍府原本的物件都被當作破銅爛鐵似的堆到了黑黢黢的角落,而她帶來的那些箱子卻在正當中锃光瓦亮的。
她想了想,與婢女交代:“這麼著不是個事。我記得阿爹給我在慶陽置辦了一處宅子?”
“是有這麼回事。”
國公爺疼惜女兒,擔心她萬一在霍府住不慣,或者受人欺凌,無處可去,所以未雨綢繆地買下了一座現成的宅子。
“我在這兒挑揀挑揀,你們將暫時用不著的物件都挪去那兒吧。”沈令蓁說著往裡走去,一個箱子一個箱子地察看。
霍妙靈跟在她身後,一路瞧一路驚羨:“這些首飾可真好看。”
“那把首飾留在這裡,你和你阿姐若是有什麼喜歡的,就拿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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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妙靈立刻擺手:“這是嫂嫂的嫁妝,動不得的。況且我還小,用不著,我阿姐成日作兒郎扮相,也從不穿戴這些。不過……不過留在這裡也好,嫂嫂一日換一套首飾,漂漂亮亮的,叫我二哥哥飽眼福!”
沈令蓁剛要笑,注意到庫房角落的一座劍架和劍架上橫置著的一柄劍,神情忽地一凝。
這柄劍,這柄劍……
“出什麼事了,少夫人?”蒹葭問。
沈令蓁沒有答,朝她招招手:“油燈給我。”她接過油燈,慢慢靠近那座雞翅木劍架,待借著昏黃的光暈看清其上寶劍模樣,一下子目光發了直。
這柄重劍的劍鞘上刻了以蓮花為雛形的卷草紋浮雕,吞口處鑲了十八顆菩提子,與沈令蓁記憶中救命恩公所持之劍毫無二致。
她詫異回頭:“妙靈,你可知這劍是誰的?”
“應當是我二哥哥的。聽說二哥哥從前行兵打仗,可威風了,這麼重的劍,在他手裡輕得跟竹筷似的,隻是多年不用,如今也隻能放在這裡蒙塵了……”
霍妙靈嘮嘮叨叨地誇著兄長昔年的威武英姿,沈令蓁卻再沒聽清她之後的話。
這世上真有那麼多巧合嗎?一次兩次是偶然,三次就再說不過去了。
她愣在原地,心不受控制地,怦怦怦跳了起來。
*
沈令蓁魂不守舍了一整天,連午後霍留行帶她去參觀演武場時都是心不在焉。
一家子用晚膳時,霍舒儀沒來,聽說是醒酒後在受罰。
原本這時候,沈令蓁怎麼也應當去看看,解個圍,但她因了那柄寶劍,一門心思都在霍留行身上,就隻在席上替霍舒儀說了幾句好話。
餘下時候,便是夾菜看身邊人一眼,舀湯又看一眼。
實則她對救命恩公的身份已經肯定了七八成,剩下兩三成不過是在疑慮:倘使是這樣,霍留行的腿究竟是怎麼回事?
很顯然,這事直截了當地問是問不出結果的。倘使他願意說明,昨夜也不會與她撒謊,說十五歲之後再不曾去過汴京。而他既然有心隱瞞,就一定會有別的說辭,重新打消她的懷疑。
她想,最好的辦法還是親眼確認。
她那救命恩公,左側鎖骨下方約莫兩寸處有一塊偏近方形的陳年傷疤,如果連這一點也對上了,那麼,霍留行所謂的雙腿殘疾恐怕便是假的了。
隻是這個隱秘的位置……
沈令蓁犯了難,一直到就寢的時辰,也沒找著機會一探究竟。
從淨房出來時,她見霍留行與昨夜一樣穿著中衣在挑燈夜讀,輕手輕腳走到他身後,由上自下悄悄朝他衣襟處瞅了一眼。
但這領口遮得太嚴實,她什麼也沒瞧見,倒是霍留行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來:“怎麼了?看你這一整天不是六神無主,就是欲言又止的,在為今早的事不高興?”
“不是。”沈令蓁忙擺手,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虛張著聲勢,“我隻是見郎君看得認真,想瞧瞧是什麼好書。”
霍留行合攏書卷,側過書脊給她看:“《六祖壇經》,講的是佛教禪宗祖師慧能的事跡言說,你要看看嗎?”
她一心隻想掀開他的衣襟,哪有功夫念經?
沈令蓁搖著頭暗示道:“我有些困了。”
“那就睡吧。”霍留行笑了笑,熄了案上的油燈,留了一支供夜間照明的燭。
沈令蓁睡在床裡側,先他一步躺下,隨即轉過頭暗暗留心他的動作,見他搖著輪椅過來,收攏一側的木扶手,借著臂力與腰力將自己平挪上榻,一串動作熟練得行雲流水。
卻也的確沒使到腿腳的力。
她心虛地閉上眼,感覺到霍留行在自己右手邊躺下來,蓋好了被衾,想這下萬事具備,隻等他睡著了。
沈令蓁在心裡默默計著數,約莫兩盞茶時辰過去,聽身邊人氣息漸沉,才悄然靠過去,將他身上的被衾往下扯了些,慢慢伸手探向他的衣襟,用指尖捏住了領口一角,一點點朝外扒。
她屏著息,忐忑得心跳如鼓,眼看就要扒到“要害”,卻聽霍留行平穩的呼吸一滯,下一瞬,她的手腕已被他一把扣緊。
抬起頭,一個尷尬的四目相對。
“做什麼?”他眸光銳利清醒,像是根本從未入睡。
沈令蓁半個身子還捱著他,一剎熱血上湧,臉漲得通紅:“我……”她緊張地吞咽了一下,硬著頭皮顛倒黑白,“我給你掖被角,看你衣襟散了,怕你著涼……”
他神情寡淡地垂眼看著她:“我的衣襟怎麼會散了?”
“郎君可能是,可能是睡相不好蹭開了吧……”
“哦。”從來定力非凡,行軍時掛睡在樹枝上一整夜不動分毫的人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放開了她。
沈令蓁縮回手,苦著臉揉被擰疼的腕子。
霍留行低頭瞧了眼她腕上的紅痕,空握了握拳,像在驚訝這力道就能傷著人小姑娘,再出口,語氣便和緩一些:“是,我睡相向來‘不好’,勞煩你費心‘照顧’我。”
沈令蓁一個激靈,老老實實平躺回去,拱進被窩搖搖頭:“不客氣,不客氣的……”
霍留行緊了緊衣襟,重新闔上眼睛,心中卻有些不大平靜。
怎麼他一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尚且風雨不動,這女孩家卻先忍不住毛手毛腳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陷入沉思霍留行。
第7章
翌日,沈令蓁在一陣輪椅的轱轆聲中醒轉,想是霍留行又先她一步起身了。
她迷迷糊糊要睜眼,臨了記起昨夜那一出,又趕緊把眼睛闔緊了裝睡,直到轱轆聲漸漸遠去,才從床榻上坐起來,輕籲出一口氣。
蒹葭和白露進來伺候她更衣洗漱,見她面容憔悴,問她昨夜可是沒有歇好。
這是自然的。被抓包以後,她幾乎半夜無眠,又不好意思翻來覆去地打擾與自己一臂之隔的霍留行,隻好僵著身板幹躺著,在心裡掰數年月,從今日這四月十九一直數到年底臘月三十。
想到這裡,她低低“哎”了一聲:“今日四月十九,是溯洄的七七之日吧?”
溯洄就是早前在桃花谷為保護她而喪命的那名婢女。
“是的,少夫人。”白露答,“婢子記著您的交代呢,今日會按例為溯洄燒紙祈福。”
沈令蓁點點頭:“這才新婚,忌諱白事,你們去外頭辦,別叫府裡人曉得。替我多燒些元寶,將我早前擬好的祭文也一並帶去,還有,切記不可在紙錢燒盡前離去。”
“因為那是對亡者的不敬!”蒹葭接過話,“您回回都交代一遍,婢子們耳朵上已生了繭子,再蠢笨也萬萬忘不了,是吧,白露?”
蒹葭和白露嘴上笑著,目光中卻有感慨之意。
這世道,多的是將奴僕當牲畜輕賤、役使的貴人,哪來這樣良善的主子,待幾個貼身婢女如同姐妹,還替下人親手寫祭文,從頭七到七七,一回不落地悼念。
蒹葭和白露伺候完沈令蓁就尋了個由頭一道離府了。
兩人前腳剛走,霍舒儀匆匆進了霍留行的院子。
她穿一身利落的男式窄袖袍,頭發用一根木簪束成單髻,腳下步履如風,到了書房,氣沒喘停就叩門:“二哥,我有事與你說。”
霍留行正坐在書案前看一幅邊關輿圖,道一聲“進”,抬頭問:“什麼事?”
“剛剛我院裡的採買小廝從外頭回來,遇上沈氏那兩個貼身婢女拿著一籃子物什出府去,瞧著鬼鬼祟祟的,我就叫人跟上去看看……”
霍留行剛一皺起眉,霍舒儀就擺手解釋:“你放心,我是讓京墨去的,他辦事牢靠,身手也是頂尖,絕不會被發現。”
霍留行依然肅著臉:“若非生死攸關的特殊情形,即便是你以為萬無一失的事,也切忌自作主張。再要這樣,你就聽母親的,搬到君仙觀去。”
霍舒儀垂下眼:“是我多管闲事。”
霍留行神色稍霽:“我看你實在精力過盛,方才跑這麼快,是昨日罰你蹲兩個時辰馬步,罰得還不夠狠?”
“兩個時辰本來就不算什麼。”她揚眉一笑,“二哥當我是泥巴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