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語氣,倒像沈家私塾裡常常考問沈令蓁的老先生。
她回過神來,搖搖頭示意沒什麼,答話也像個乖巧的學生:“我一介深閨女流,不敢妄議政事。”
霍留行也就沒有勉強:“那就不操心這些了。”
他在旁耐心地等,沈令蓁吩咐婢女手腳麻利些,待發髻挽好,便與他一道出了院子,去給練武歸來的霍夫人奉茶。
沈令蓁昨夜舉著紈扇被迎進來,沒能瞧清府邸的模樣,現下在敞亮的天光裡終於看了個分明。
三進的院子,長廊廣庑,空闊有餘。隻是與臥房一樣陳設極少,相比汴京家宅奢麗的裝點,這裡少了花哨,至多可見色澤單一的木雕飾,秀致卻也清冷。
屋檐下,僕役在後頭推著霍留行,她則跟在旁側一路細看。
留意到她的目光,霍留行笑著說:“不比沈府富麗堂皇,但這裡地廣人稀,宅院之大,也是尋常汴京人家不可比擬。一會兒闲下來,我帶你瞧瞧家裡的演武場。”
沈令蓁笑起來:“好啊,我還從沒去過這樣的地方。”
霍留行偏頭瞧了瞧她。
畢竟是前不久才及笄的小姑娘,著實嫁得早了些,此刻面上孩子氣的歡喜,與一身直領對襟褙子配高髻的婦人扮相真是十二分的不相稱。
“郎君這樣看我,可是我哪裡穿戴錯了?”
“瞧著似乎是錯了,活像半大孩子偷穿了娘親的衣裳。”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沈令蓁發了窘,“誰叫我嫁給了郎君……”
她因為能去演武場觀摩心緒大好,一松懈,不小心便將腹誹的話說出了口。
霍留行一怔之下笑出聲來:“聽來倒成了我的不是,那你日後還做從前的裝扮就是。”
Advertisement
她嚴肅搖頭:“這不合規矩。”
“你去了外頭,自然該守通俗的規矩,但在霍府,我的話就是規矩。”
沈令蓁忍不住側目看了看他。這氣度,可真不像在輪椅上坐了十年的病弱之人。
她此前聽皇外祖母說,霍氏一門在前朝三代為將,代代人傑輩出,霍留行少時也曾因戰功名揚大齊,昨夜見他氣質溫潤如玉,根本瞧不出曾與戎馬為伍,她還道是老太太誇大其詞,這下看來,此言倒是不虛。
她有些動容:“那就聽郎君的。不過我此行攜帶的衣裳大多都是婦人裝扮的。”
“改日帶你去裁新衣。我有兩個妹妹,一個十七歲,一個十歲,到時你們可以一同結伴上街。”
話音剛落,上方屋頂驀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咕嚕嚕的清脆響動,不過瞬息之間,霍留行一把將沈令蓁扯離檐下,她身後跟著的兩名婢女一個扶穩她,一個手一揚,牢牢接住了從天而降的一個空酒壇。
沈令蓁連驚呼都沒來得及,變故已然過去,待瞧清楚原本要砸自己一腳背的酒壇子,臉一下白得毫無血色。
兩名婢女面露慍色,要不是顧忌霍留行這個姑爺,當即就要朝上喝問。
推輪椅的僕役也是驚訝萬分,急急停下。霍留行臉上更像結了層寒霜,先問沈令蓁有沒有事,見她搖頭示意無礙,又朝身後道:“空青,去看看。”
叫空青的僕役立刻繞出去朝上張望,為難地回稟道:“郎君,是大姑娘在上頭,恐怕是昨夜喜宴上喝多了,看起來醉得不清,在屋脊上趴著呢……”
“胡鬧!”霍留行低叱一聲,“叫人‘請’大姑娘下來,拿茶水‘伺候’清醒了,‘送’到前廳向少夫人賠罪。”
這是他頭回在沈令蓁面前動怒,聽來客客氣氣的用詞,卻像字字挾了風帶了雨。
可沈令蓁想著這位“大姑娘”應該就是霍留行那個十七歲的妹妹,無意一進門就鬧得如此不愉快,便說:“酒醉之人無心之過,無妨的。”
霍留行沒應,隻將她拉到自己另一側:“你走裡邊。”觸碰到她冰涼的掌心,又皺了皺眉,“嚇壞了?還是回房歇著吧,母親那裡,我去打個招呼。”
她搖搖頭:“我不礙事。”
有下人先一步到前廳,與霍夫人俞宛江細細稟明了這出首尾。
沈令蓁前去行禮奉茶時,俞宛江拿出一個沉甸甸的紫檀木首飾盒,說是見面禮,嘆著氣道:“好孩子,讓你受驚了。舒儀平日裡恣意慣了,行事沒個章法,怪我這為娘的教女無方,叫她今日險些釀成大禍。”說著又轉向霍留行,“留行,母親代舒儀向你二人賠個不是,今次如何罰她,你做主。”
這說辭實在生疏得古怪,旁人乍一聽怕得一頭霧水,但沈令蓁在來之前向皇外祖母打聽過霍家的情況,大致曉得背後的緣由。
實則霍留行的生母和大哥早在多年前都已過世了。俞氏是他的繼母,是帶著與前夫所生的兩個女兒改嫁到霍府的。
改嫁之後,俞氏並無所出。
俞宛江笑著握住沈令蓁的手,又關切了幾個來回,問她昨夜睡得是否安穩,有沒有什麼不習慣的地方。
她一一答了,想起霍留行剛剛說,要叫霍舒儀來前廳賠罪,怕姑娘家大庭廣眾之下抹不開面子,趁她沒來,先一步作出疲憊之態。
俞宛江果真道:“你這一路遠道而來實在辛苦,多歇著些,稍後還得與留行一道去送你兩位兄長,趕緊去用早食吧。”
她順勢告退,看了一眼霍留行,見他微笑著道:“你先去,我與母親說幾句話。”
沈令蓁點頭離開。待前廳的人散了個幹淨,霍留行的臉色就不太好看了。
俞宛江見狀問道:“留行,方才那酒壇子可是舒儀有意所為?”
霍留行點點頭。
以他耳力,早便聽出屋頂有人,猜到了究竟,所以才特意與沈令蓁提起霍舒儀,暗示這個妹妹不要輕舉妄動。
“實在是太不像話!”俞宛江嘆了口氣,“聖心難測,鎮國長公主也不是簡單的角色,這樁御賜的婚事,背後絕不單純。如今家裡來了這麼多外人,沈氏的為人又暫且未參透,我們是處處都得小心,她卻頭天就闖下這樣的大禍!留行,母親讓你罰她,不是在沈氏面前做戲,而是發自真心。舒儀這性子該好好磨磨,倘有行差踏錯,恐要壞了大局。你若擔心她再生禍端,母親將她送去城外君仙觀,你看如何?”
霍留行搖搖頭:“此事再議,您暫時不必有多餘的動作。”
俞宛江點點頭,沉默片刻道:“那母親就不多管了,隻是還要問你一句,昨夜你同沈氏……”
“沒有圓房,今後也不會有。”霍留行望著窗棂,淡淡眨了眨眼,“您放心,這夫妻之道,我自有分寸。”
霍留行說罷便告退離開,回了院子。
剛進書房,一名身穿勁裝短打的男子上前來,向他拱了拱手:“郎君,小人連夜查了查,少夫人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遑論出過汴京城,想來說您眼熟隻是巧合,不會是當真在哪兒見過您。”
霍留行點點頭,見他似乎還有話說,努努下巴:“有話就說。”
“不過小人發現一事有些古怪,一月多前,少夫人曾隨英國公到桃花谷遊玩,當日,沈家與薛家都派出不少府衛,夜裡,宮中禁軍也曾出動一批,不知是否出了什麼事,郎君覺得,可有必要繼續深入查探?”
霍留行默了默,搖頭:“京中的探子都用在刀刃上,一個小姑娘罷了,不必太過上心。”
作者有話要說: “這夫妻之道,我自有分寸”“一個小姑娘罷了,不必太過上心”——運用了“真香”的修辭手法,臭屁中帶著一絲騷氣,預示著男主人公不久後即將慘遭打臉的命運。本章所有評論發紅包。
第6章
“那酒壇子要真砸著了少夫人的腳背,怕是骨頭都要碎!”內院裡,方才接下酒壇子的婢女蒹葭正和季嬤嬤細說經過,“世上斷沒有這樣巧的事,依我看,大姑娘分明是借醉有意為之!”
季嬤嬤皺起眉頭:“你今後多盯著些那位大姑娘,謹防她再有惡行。”
“我曉得了。還有一事,我與白露保護少夫人時,姑爺也第一時刻出了手,眼見著功夫底子竟是還在。”
季嬤嬤點了點頭:“倒是難得。”
傳言說當年的霍二郎是根骨絕佳的習武奇才,年紀輕輕騎射劍槊無一不精,十五歲第一次上戰場便功冠全軍,十七歲更曾在北伐之戰中獨率三千精騎奇襲西羌,以寡勝多,親手斬獲敵將首級,一時震動朝野,威名遠播。
“誰家英雄出少年,河西霍郎笑談間”——汴京城中的文士爭相為遠在千裡之外的他唱頌贊詩,遙想著他在戰場上所向披靡,萬夫莫敵的風採。
可惜一夜高樓起,一夜高樓塌,短短半年後再次北伐,這猶如曇花一現的少年將才從此失去了前程,而大齊也從此失去了河西。
十年過去,朝廷始終未能收復故土,一雪前恥。河西霍郎“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的傳奇也同這片土地一樣,湮滅在了歷史的長河裡,鮮少再被人憶起。
即使去年西羌洶洶入侵,臨陣折給了霍留行從前種下的一片楊樹林,讓這個曾令西北異族聞風喪膽的名字重新進入了世人的視野,眾人也不過道一句“僥幸僥幸”,說起霍沈聯姻,又認定他如今廢人一個,禁不住替沈令蓁“可惜可惜”。
但倘使這些庸人之想皆是屬實,聖上又為何促成這樁婚事?總不能是嫌自己的親外甥女過得太舒坦了吧。
來慶州前,季嬤嬤曾聽長公主說:“他們以為隨便幾時在哪裡種幾排楊樹,便可抵擋西羌族人千萬鐵騎?一年樹谷,十年樹木,那是高瞻遠矚,神機妙算的大智慧。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將才也是如此。縱無法上馬稱雄,但凡風骨不滅,那霍家二郎便仍能做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的三軍統帥。”
桎梏十年,武藝不減,季嬤嬤想,長公主也許沒有錯看這個人物。
*
屋子裡,另一名婢女白露正拿著一雙銀筷給席上的早食試毒:“姑爺來話,說四殿下不著急回京,打算趁此機會,順道去視察視察慶州邊防,所以您今日不必前去送行,可以慢慢用早食。”
沈令蓁點點頭,看向面前的菜色。
難為霍家準備得周到,這桌上一半是當地的吃食——杏仁油茶、西米丸子、苜蓿馍、饸饹面,給她嘗鮮用,一半是照沈家陪嫁下人所言,按她往日喜好準備的——灌湯包、豆腐花、三鮮蓮花酥、江米切糕,免她吃不慣。
看著白露一絲不苟的動作,沈令蓁笑著嗔怪:“這麼多,是要試到猴年馬月去?方才給那酒壇子嚇得,我都餓了!”
“少夫人莫怪,這是國公爺的囑咐,說初來乍到,人心難測,叫咱們小心駛得萬年船。”
一頓早食,吃的功夫反倒比不過查驗的時辰,沈令蓁哭笑不得,用完早食擱下碗筷,忽然聽見一個稚嫩的女聲:“你就是我二嫂嫂嗎?”
她循聲回頭,瞧見半開的後窗那裡,有個女童正扒著窗沿往這裡張望,露出一雙晶亮的烏瞳。
“我是。”她立刻笑著起身迎上去,回想著霍家二姑娘的名字,“妙靈,是不是?”
霍妙靈點點頭,費力地踮著腳,又往上扒了幾寸:“嫂嫂,我上不來……”
沈令蓁愣了愣:“為何不走正門?”說著給身後的蒹葭遞了個眼色。
蒹葭上前將霍妙靈一把抱了進來,拿了一塊幹淨的帕子細細擦去她手上和裙角處沾染的泥汙。
霍妙靈朝她道聲謝,又端端正正向沈令蓁揖了個萬福禮:“妙靈見過嫂嫂。嫂嫂,我阿姐闖了禍,醉得不省人事,阿娘連我一道罰了,不許我出院子,我是偷偷來的,這才隻好爬窗!”
前有晨起練武的夫人,後有屋脊飲酒的大姑娘,如今又是爬窗登門的二姑娘,這霍府實在是門風彪悍。
沈令蓁笑著吩咐白露拿來一盒見面禮:“不曉得你喜歡什麼,挑了一套適合女孩家用的文房四寶。”
霍妙靈接過來,打開盒蓋,登時亮了眼睛,一樣樣指過去:“紫毫筆、漆煙墨、流沙紙、澄泥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