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些衣物罷了,還分三六九等?”沈令蓁笑著接過漆盤,“好了,你放心去,這兒交給我。”
“那就有勞少夫人了……”空青弓著腰咬著牙,給她指指淨房所在的方向,然後一溜煙跑沒了影,一直到無人的拐角才直起身板,欣慰地拍了拍胸脯。
沈令蓁忐忑地來到淨房門前,騰出一隻手叩了叩門。
裡邊傳來一聲模模糊糊的“進”。
推開門,一陣熱浪混雜著濃鬱的藥香味撲面而來,沈令蓁一眼瞧見霍留行支在浴桶邊緣的光裸手臂和肩頭。
她從未見過男子的身體,碰上這場面,心慌氣亂得腦袋直發暈,一雙腿不聽使喚地要後退,可思及大局,又強迫自己一點點挪上前去,將漆盤慢慢擱下。
霍留行撐著額閉著眼在休憩,看起來沒有回頭的意思。
但從後方望去,沈令蓁隻看得見他手肘那裡破了塊皮,別處哪裡還有什麼傷什麼疤卻不得而知了。
她為難地咬了咬唇,躡手躡腳地想繞到前邊去。
霍留行似乎這時候才發現不對勁,睜開眼偏過半個身子去看,眼底錯愕之色一閃而過,像在驚訝來的人是她。
沈令蓁做賊似的一驚,剛要開口解釋,視線卻落在他身上移不動了。
這個角度,恰好能瞧見他上半胸膛。在那裡,在他左側鎖骨下方兩寸處,有一塊方方正正,凹凸不平的猙獰痕跡,雖然好像因為泡過熱水的緣故微微泛著紅,比記憶中的陳年傷疤看起來新上不少,但這位置、模樣,都能對上。
盡管已經醞釀了一天一宿,親眼證實的這一瞬,沈令蓁還是有些緩不過神,目光閃爍地盯著他,說話也忘了。
霍留行隨著她的視線垂眼看了看自己。
她這才驀然回神,踉跄著朝後退了兩步,捂住了雙眼。
當然,在霍留行看來捂得實在慢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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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蓁尷尬地背過身去,解釋道:“空青在給郎君送衣物的路上鬧了肚子,我就替他送過來了。”
霍留行語氣帶笑,支肘瞧著她:“哦,是這樣?”
她點點頭,一時進退兩難,支吾片刻,急急小跑出去:“我在外面等郎君……”
霍留行扭過頭,眼睜睜看她在門檻處一絆,靠著門框站穩了,懊惱地扶了扶額,離開了淨房。
這有賊心沒賊膽的樣子倒是招趣兒。
霍留行望著那門檻不可思議地一笑,轉念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傷疤,又看了看胸膛,目光在這兩處來回巡睃了幾遍,皺起了眉頭。
*
等霍留行的時辰裡,沈令蓁坐在天井邊上的美人靠來來回回想了很多。
她想,霍留行之所以不肯認對她的恩情,應該是為了隱瞞腿的秘密。可究竟是怎樣的利害關系,竟叫一個四肢健全的人甘心做了十年的殘廢,甘心從雄師鐵騎,橫掃沙場到自入囚籠,一生庸碌?
沈令蓁不知道。但她曉得,霍留行的的確確曾拿命救過她。
當時那伙賊人本想活擄她,可後來打鬥中形勢混亂,對方一不做二不休地要取她性命,挑斷了連接馬與車的套繩。
她手腳受縛,車窗又被木條封死,求生無門,隨車一路順著斜坡俯衝向斷崖,千鈞一發之際,是霍留行用血肉之軀生生撞阻了馬車。
車子徹底停穩的那刻,他的腳後跟已貼到懸崖邊緣,隻差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這樣九死一生的險境,絕不可能是謀算與做戲。
就衝這一點,這個恩,他可以不認,她卻不能知而不報。
沈令蓁眉頭緊蹙地倚著美人靠,沒留神霍留行已經出來了。直到熟悉的轱轆聲近至咫尺,她才站起來回身看他。
這麼切切的一眼,在霍留行看來有些擔憂的意味,與她先前處處懷疑、探究他的樣子大不相同。
似乎就在這片刻功夫裡,有什麼變了。
沈令蓁快步迎上去,叫了一聲:“郎君。”叫完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戛然而止了。
倒是霍留行先開了話匣子:“方才急急忙忙的,磕著哪兒了嗎?”
她搖搖頭。
他笑起來:“以後當心一些,你要摔著了,我都沒法去扶你。”
這話一出,沈令蓁看他的眼神更添了幾分軟意,甚至有了那麼一絲為娘的,心疼兒子的神|韻。
霍留行心裡莫名其妙,面上未動聲色:“怎麼?”
她搖頭:“沒,沒什麼。我記著了。”
“聽空青說你等了我很久,可是有事?”
“原本聽說郎君在書房,想著來送壺茶,現在……”她摸摸鼻子,“現在倒是沒事了。”
說是沒事了,但又不見要走的意思。
霍留行沉吟片刻,看看天色:“那去用膳吧,時候不早了。”
“郎君呢?”
“我剛泡過藥浴,不太有胃口,晚些在書房隨便吃一點。”
“那我等郎君一起。”
霍留行稍稍愣了愣,又笑起來:“那還是現在一起吧。”
沈令蓁就在霍留行的院子裡用了晚膳。
霍家人從前一向過得儉樸,吃穿用度皆是能省則省,可如今迎了這麼位貴家千金進門,飯菜哪能夠真隨便了去——煨羊肉,煎鹌子,手剝筍,三脆羹,豬骨湯,不搭個葷素齊全,也不好拿上臺面。
饒是如此,霍留行還客套道:“這裡吃不著汴京新鮮的姜蝦炒蟹,鮑螺鳜魚,是不是不習慣?”
沈令蓁搖搖頭:“我不挑食,郎君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往後不用叫廚房另起鍋灶。”她說著,也沒要一旁的空青和京墨伺候,親手盛了碗羹端給他。
霍留行接過湯碗,再次感到了沈令蓁的不對勁。但見她已經開始動筷,也就沒有多問。
沈家把這姑娘教養得很規矩,食不言寢不語的,他第一天就發現了。
可事實上,沈令蓁憋了滿肚子的話想問,等吃到後半程,看霍留行擱下了筷子,也沒了吃飯的心思,拿巾帕擦了擦嘴,叫他:“郎君。”
“嗯?”
“我方才瞧見你……”她往自己身上大致比劃了個位置,“瞧見你這裡有塊疤,那是怎麼來的?”
“真想知道?”
“嗯。”
“那你別嚇著。”
沈令蓁點點頭,一雙手使勁攥緊了桌緣。
霍留行被她這模樣逗得朗聲笑起來:“用不著緊張,也沒什麼,是我自己拿刀剜的。”
她瞠目道:“為何要自傷?”
“在西羌的戰俘營被刺了字,回來後嫌醜,就給去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沈令蓁卻聽得冷汗直冒。受墨刑時再怎麼痛苦折磨,那也是別人動的手,可要自己親手將完好的皮肉剜去一層,得是多堅忍的心性。
要知道,他那時也不過十七歲而已。
霍留行看她好像快哭了,好笑道:“跟你說了別嚇著。”
“我不是嚇著了,我隻是心疼郎君。”她認真強調,“我……我不會像之前那樣不中用了……”
霍留行一愣:“之前哪樣?”
眼看他還在裝傻,沈令蓁也隻好在下人面前給他留著臺階,不戳穿他,搖頭示意沒什麼,又問:“那郎君身上現在還有沒好的傷嗎?”
“這麼久,早都好了。”
沈令蓁有點懷疑這話的真假。他在汴京丟了大半條命,且不說內傷,光她親眼所見,腰腹那深可見骨的一刀,就不可能輕易愈合。
她皺著眉叮囑:“你千萬不要麻痺大意,傷一定得養仔細,要是落下病根就糟了。”
他笑著點點頭:“你放心,我時時針灸藥浴,就為養著這兩條腿。”
沈令蓁耷拉著眉,輕嘆一口氣。
知道他腿是好的,明明在說別的地方。真是驢唇不對馬嘴。
“郎君,我如今是你的妻子,凡事一定與你站在同一邊,你要是有什麼事,能不能不要瞞著我?”
霍留行沉默一晌,跟一旁的京墨和空青悄然對了一眼。
兩人顯然也有些驚愕,但很快收斂了表情。
沈令蓁繼續道:“還有,我自幼受父母與師長教導,是懂得知恩圖報的,郎君對我的好,我全都記著,你要相信我,絕不會忘恩負義出賣你。”
霍留行笑了笑:“這是怎麼了,好端端說起這些來?夫妻二人本就該風雨同舟,我當然是相信你的。我若有什麼事,也一定會如實告知你。”
“好,”她端坐著,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那郎君你說吧。”
霍留行的表情眼看有些繃不住了,遲疑著道:“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