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客廳裏轉了一圈,仰著頭呵呵地傻笑,說:“這裏跟原來一樣。”
我沒應聲,站在門前看她,她仍是笑瞇瞇的:“阿遠,你今晚上打算在這裏住嗎?”
我不忍心看到這樣的她,過去牽她的手,說:“我送你回去。”
她不動,站在那裏盯著我,諷刺地說道:“然後呢?你再回來嗎?”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垂下眼瞼,她忽然便把我的手甩開了,帶著哭腔說道:“周君遠,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今天是我和許冰清的結婚兩周年紀念日,而現在我們站在我和前妻曾經的家裏爭吵,我知道這很不應該,可是:“冰清,今天也是她的忌日。”
我的前妻餘曼柔在我和許冰清結婚的那一天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註定了我與許冰清的結婚紀念日不會是平靜的,更不會是愉快的。
許冰清冷笑:“所以她的忌日比我們的結婚紀念日還要重要嗎?”
這仿佛就像在問她與餘曼柔兩個人誰更重要,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不願意拿她和餘曼柔比。
“是我對不起她。”
許冰清大笑,笑得身體亂顫,她彎著腰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她說:“真是可笑,人死了,你卻在這裏自責起來,阿遠,你不覺得已經太晚了嗎?”
是已經太晚了,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會和她離婚,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一定會陪著她把我腦海中曾經缺失的關於她的那一塊記憶找回來,可是世上沒有如果。
那一場車禍導致我部分記憶喪失,我把關於她所有的記憶從腦海中刪除,唯一記得的愛人便是我青梅竹馬的許冰清。
我不記得和餘曼柔的相識、相戀,更不記得曾經和她結過婚,我冷漠地和她同在一個屋簷下相處了一年,我甚至不願意配合她的治療,眼睜睜地看著她因失望而提出離婚。
那時我從未想過她會自殺,更沒有想過她會因為我而自殺。
更可笑的是,直到她出事的一年以後,我才知道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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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那天我和許冰清去參加一個聚會,裏面邀請的都是些很熟悉的朋友,大家圍在桌前一邊說話一邊吃東西。
這個下午本身應該是輕松而又舒適的,直到一個心直口快的女人把話題引到了我們曾經的房子上。
她說:“你們那套房子賣了吧?”話是對我和許冰清說的。
我愣了下,因為我沒有想過要賣哪套房子。
在許冰清的要求下,我們婚後從原來的那套房子裏搬出來,搬到了郊外的一套別墅裏來,她給我的理由是想住得舒適一點。
我開始的時候是猶豫的,直到她摟著我的脖子撒嬌說道:“我不想住在你們一起住過的地方。”
我稍稍猶豫了一下,她便揪住我的鼻子,兇巴巴地說道:“你不會捨不得她吧?”
應該不是捨不得,隻是對她有一些愧疚,至少那個時候我是這樣認為的。
我沒答她的話,隻是笑了笑說:“你要想搬就搬吧。”
於是在婚後的第二個月,我們從那裏搬了出來,從此那套房子也就一直空置起來,但我卻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它賣掉。
我去看許冰清,發現她的目光正好投來,但很快便又轉開,然後不自然地朝著說話的女人說道:“還沒有。”
那女人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們夫妻二人的神色,接著說道:“還是快點賣掉得好,想想有個過世的人曾在那裏住過就覺得蠻恐怖的。”
起先我並沒有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她身邊的人倒是反應比她快一些,頻頻使眼色給她。
可這人神經大條,完全沒有看到別人的眼色,扭曲著面孔說道:“而且還是在那樣的情況下……”
“我們吃蛋糕吧!”
許冰清忽然打斷了她的話,我到這時才把他們的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慢半拍地朝許冰清看過去,但她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
在許冰清張羅著切蛋糕的時候,氣氛一下子又熱鬧起來,這熱鬧的氣氛很快把我心裏的疑惑打散了。
即便那個多嘴的女人用奇怪的眼神多看了我兩眼,我也隻是以為是許冰清背著我有意將舊房賣掉。
我甚至在回去的時候還特意問了她一句,我說:“你想把那套房子賣掉?”
許冰清看了我一眼,是一個很復雜的眼神,這個眼神讓我的心忽然一跳,我說:“怎麼了?”
許冰清吸了口氣,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將心裏的話說出來,或許是在心裏打過多次腹稿,她語氣極為平靜。她說:“餘曼柔死了。”
我幾乎是本能地踩下了剎車,汽車發出一陣極為刺耳的聲響,突然的剎車讓身體顛簸,但此時我沒有心情管這些,轉頭問她:“你說什麼?”
許冰清還是一慣的冷靜,她眼神漠然地盯著我,用冷漠的聲音對我說:“一年前,我們結婚的那天,她開車撞向一座大山。”
我好久沒有作聲,隻是呆板地看著她,那一刻腦袋裏是空的,好像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又好像聽懂了。
我聽到許冰清在叫我,她說:“阿遠,你沒事吧?”
我這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想把汽車重新啟動,但是想不起該怎麼操作。
有一個聲音一直在我耳邊重復著許冰清的那句話,他說“餘曼柔死了,餘曼柔死了”……
我一直以為這是幻聽,到了最後我才知道,那不是幻聽,那些重復的話是從我的嘴裏發出來的。
我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句話,好像這樣便能把這話傳遞到我的腦海裏,最後,終於傳進腦海,我第一句話卻是轉頭問許冰清。
“你說餘曼柔死了?”
她沒有回應我,隻是擔憂地看著我。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她那句話的意思,她說餘曼柔死了,我的前妻餘曼柔,在我和許冰清結婚的時候自殺了。
死了就死了吧,反正我們已經離婚,我們沒有孩子,我們早已是陌生人,她死了和我有什麼關系?
我不明白許冰清為什麼那麼看著我,好像我會傷心、會難過似的,可是怎麼可能呢?我怎麼會為她傷心呢?
我雖然和她結婚三年,可我早把那三年的時光忘記了,我腦海裏餘下的全是她那滿含悲傷的目光,即便是笑容都是苦澀的,還有她那因為愁苦而變得弱不經風的身體……
我會為她難過嗎?她值得我為她難過嗎?
當然是不值得的,我又不愛她……
許冰清說:“需不需要我來開車?”
我不懂她為什麼要這樣問,好像我會因為餘曼柔的死連車都開不了了,她以為餘曼柔在我這裏很重要嗎?真是可笑。
我搖了搖頭,我甚至對她笑了笑,我說:“不用。”
然而當我準備啟動車子的時候,卻發現怎麼也不能啟動,連續幾次之後我終於將拳頭狠狠地砸在方向盤上,車子因為我的舉動晃了晃。
我用了很大的力氣,可是手並不疼,反而是我的心臟,那裏好像破了一個窟窿,裏面像灌了風似的,吹得我好疼。
我用拳頭在心口上砸了砸,不僅沒有好轉,反而讓我疼得直不起腰來。
到這一刻,我終於承認,餘曼柔她在我心裏並不是無足輕重。
我捂著心口,我知道我不能再開車,我不再勉強自己。我說:“冰清,你來開車。”
交換位置的時候的,我在車前摔了一跤,那一跤並不嚴重,可許冰清卻嚇壞了,她扶我起來,拿起我手腕,上面的皮磨破了一點,她心疼地說道:“疼不疼?”
疼嗎?當然是疼的,可是這算什麼呢,這和一場車禍差著十萬八千裡呢,我隻是摔了一跤,隻是磨破了一層皮,而她,她餘曼柔,是把自己撞死了。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那麼難受,那種細微的像蟲咬的感覺向我全身擴散著。
我自問,餘曼柔在我這裏重要嗎?我不知道,我從前覺得對她是可憐、是愧疚,絕沒有想過對她有愛,直到此時,我理智上依然不認為對她有愛。
我想不出原因,我隻能說,此時潛意識裏的那個曾經愛著餘曼柔的周君遠佔據了我的身體,他控制著我心臟,讓我那麼疼。
是什麼一種感覺呢?
就好像自己封存在角落裏的一件東西,你覺得它並不重要,可是某一天突然被人告知它摔壞了,不止壞了,你甚至連看它一眼的機會也沒有了,因為它在老早以前,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已經被人扔掉了。
這個時候你才發現,你對它並不像你想的那樣不在乎。
也是到那一天我才明白,為什麼在過去的一年裏我老也打不通她的電話,為什麼發過去的資訊一直沒有收到回復,為什麼唯一次接通電話還是她朋友接聽的。
我到現在依然記得她朋友當時的語氣,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她說:“周君遠,請你以後不要再打電話過來。”
現在想來,她這冰冷的語氣裏應該是帶著恨的,但那時我以為是因為我結婚,她不想再與我聯絡,才讓朋友替她接這一通電話把我打發了。
我想過她可能有了新的生活,想過她恨我入骨,卻從未想過她會因為我而自殺。
那天晚上,我給餘曼柔的朋友撥電話,開始仍然是不肯接,幾通之後她終於接起來,語氣不善,問我:“幹什麼?”
我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什麼樣的,但總歸是不正常的,我說:“為什麼不告訴我?”
電話那邊一陣沉默,她自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許久才說道:“她不讓,她留了遺囑,不讓告訴任何人,除了員警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
那麼許冰清從哪裡知道的呢?自然是從那個多嘴的女人那裏聽來的,至於她又是從哪裡知道的,那就要問問她那個在警局裏做事的親戚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去想這些事情,大約是因為本能地想回避一些不願意面對的事情,便尋了這樣一件不相幹的事情來想。
我從她朋友那裏得來了兩件她留下的東西,一件是木雕的男女娃娃,一件是她曾經用的手機。
她說:“這是你們兩人共同雕刻的,這個手機……裏面有一些你們的視頻、照片。”
我把那個五六十公分的木雕帶到我和餘曼柔曾經的家裏,把它放在那些小動物的中間,至於手機,我沒有打開,我把它和那兩個娃娃一起留在了那裏。
我還有家,我還有許冰清,我不能讓自己一直沉浸悲傷裏,我告訴自己我隻能傷心那一晚。
我一直是這樣告訴自己的,直到某一天,那個手機裏突然出現一條生日提醒。
那天是我生日的前一夜,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想回到曾經的住處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