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書瑾收拾好筆墨紙砚,抬頭衝他一笑,“沒事啊。”
西邊天際出現了火燒雲,染紅了大半蒼穹,地上全是交疊的人影,少年們結伴笑鬧著趕往食肆,十分熱鬧。陸書瑾隻身一人走在其中,眸光落在地上交疊錯落的人影上,偶爾邁大了步子,去悄悄踩別人的影子,慢慢悠悠回了寢房。
城東春風樓。
雅間中,香氣嫋嫋,琴聲悠揚。緋色的紗帳垂下來,掩住了窈窕起舞的舞姬,白煙下有股若即若離的美。
季朔廷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拿著紙,笑得眼睛都彎成月牙,“這大智若愚的注解寫得可真好,要我說,喬院長就不該生氣。”
“那你去跟他講講道理。”蕭矜斜坐在矮桌前,背後靠著光滑的冰絲軟枕,手中拿著一本書垂著眼皮看著,杏色的衣袍落在地上,身後跪坐著兩個輕紗羅裙的女子給他打扇撐傘。
“算了吧,我可不敢。”季朔廷將揉得皺巴巴的紙折起來,一合扇,扇柄輕輕在手心敲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陸書瑾這般利用你,你輕易便放過他?”
蕭矜隨口回答:“誰說我放過他了?我罰了他給我打一個月的白工。”
“就這?”
“還不夠?”蕭矜反問,“那書呆子的小身板根本經不了我一拳,我若是把他打跑了,誰給我應付那些課餘文章?”
季朔廷道:“那也不至於將劉全的右臂廢了,折個左臂就得了唄,他二爺爺到底還是雲府通判。”
蕭矜道:“陸書瑾想借我之手教訓劉全,我便隨了他的心願。”
“先前也不知道是誰說自己不是施粥的僧人。”
蕭矜頓了頓,抬頭時臉上浮現不耐煩的神色,終是說了實話,“劉全本就該打,我廢他手臂已經是輕了。”
“蕭小爺在看什麼書?”季朔廷笑了笑,停了這個話題,伸手將他的書翻起來,打趣道:“喲,俏寡婦的二三事?這麼些個漂亮姑娘,你隻盯著這本書,是不是沒有哪個能入眼?”
蕭矜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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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朔廷被兇了,也不生氣,揮了揮扇子對兩邊跪坐著打扇的姑娘道:“先退下吧,不用忙活了。”
蕭矜與季朔廷是常客,這裡的姑娘都知道規矩,往常伺候別的爺還能撒個嬌討些打賞,伺候這倆少爺隻能說什麼聽什麼,不得違逆。
季朔廷方一下命令,幾個姑娘就收了扇子,起身陸續離去。
出了門後幾個女子同時泄了一口氣,其中一個綠衣裙的晃著扇子,臉上盡是不滿的神色,小聲嘟囔著,“原以為今日是撞了好運,卻不曾想蕭少爺年紀輕輕,竟是好少婦那一口,咱們幾個姐妹竟沒有一個市井話本吸引人?”
“別做夢了,蕭少爺從未在春風樓留宿過,也未曾領哪個姑娘出去,回回都是聽曲兒,許是瞧不上咱們窯子裡的姑娘呢。”
第10章
不過從今兒起,我就是甲字堂的學生了
又是休沐日,陸書瑾起了個大早,換上雪青色布衣常服,衣袖用綢帶收束勾勒出纖細的手臂,穿在身上輕盈又便利。她將長發束起系上暗色的發帶,鞋子買大了不合適,又往裡頭塞了些麻布,身上多餘的裝飾半點沒有,幹淨利落,像個模樣秀氣的少年郎。
她拿出小盒子,從裡面取出兩塊小銀錠,剛蓋上又想了想,再拿了兩塊出來,而後將盒子用麻布包起來,藏在床底下的箱子後頭,這才出了門。
天已亮起,陸書瑾在路邊招了一輛拉車,一路趕回長青巷,回到大院之中腳步有些急,撞見了提著水回來的苗嬸。
見了陸書瑾後,她趕忙將桶子放下,幾步趕來著急道:“書瑾啊你可算來了,沛兒那丫頭這幾日都不曾回來,我家男人不讓管,我也沒地方尋,隻盼著你回來出出主意。”
陸書瑾心中咯噔一下,立馬進了院子,直奔著沛兒的房屋去,就見這回門上掛了鎖。
苗嬸見狀,趕忙往自己房屋而去,拿了把鑰匙過來,小聲道:“是我鎖的,這大院人多手雜,我怕有人趁沛兒不在悄悄摸進屋去拿了東西。”
門打開,她推門進去,視線在房中轉了一圈。
陸書瑾的記憶極好,隻幾眼就能看出來房屋沒有任何變化,還是上次休沐她??x?來看時的樣子,沛兒已有足足七日未歸。
“我去趟捕房。”陸書瑾當機立斷下了決定。
苗嬸還要忙著洗衣燒飯照顧孩子,陸書瑾便沒喊她,自己前往捕房。
正值清早,捕房隻有兩個人在當差,倚在桌面上打瞌睡,見陸書瑾敲門進來也隻瞟了一眼。
“兩位大人,家姐七日不曾歸家,先前來報過官,不知大人可否有線索。”陸書瑾方一進門,見兩人的模樣,就知道報官一事恐怕沒有什麼用處了,但她仍是抱有一線希望。
果然,那兩個捕快聽了她的話,隻不耐煩道:“每樁案子都有專冊記錄,一旦有了線索我們自會去查,還輪不到你來問。”
陸書瑾想了想,從荷包中摸出一錠小銀子,擱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低聲道:“大人行行好,我隻有這麼一個姐姐,多日不歸家我擔心的緊。”
兩人一聽到這脆生生的聲音,同時將頭抬了起來,看見那銀子之後眼睛猛然一亮,立即換了副笑臉站起來,將銀子拿在手中顛了顛,道:“小兄弟,外地人失蹤這案子,近半年來一直在持續,一時半會兒根本結不了案。”
“那我何處去尋我阿姐?”陸書瑾心中一緊。
捕快搖搖頭,左右看了看,往前湊了湊小聲道:“我給你透個底兒,這事,你根本管不了,回家去罷。”
陸書瑾陡然一怒,她實在想不明白,這失蹤的不是雞鴨豬狗,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捕快怎麼能說出這種話,話裡話外勸她放棄尋人。
又或者說這件事壓根就不是簡單的失蹤。
她壓著怒氣,心知就算把身上帶的銀子都砸進去,也是問不出來任何有用的信息,便扭頭大步離開。
陸書瑾趕去了沛兒做工的繡坊。坊中女工的頭子是個中年婦女,打窗口看見了白嫩的陸書瑾時,停下手中的針線走出來與她搭話逗趣。
“小公子,可是來尋娘子的?”
陸書瑾的模樣看起來相當斯文乖巧,極具欺騙性,屬於長輩們最喜歡的那一類型的孩子,她佯裝憂愁道:“嬸子,家姐沛兒一直在這繡坊中做工,但七日前忽然失蹤,我遍尋不得,隻能來此問些情況,還望嬸子能幫幫忙。”
說著,她摸出了一錠銀子。工頭一瞧,頓時喜滋滋地接下銀子,滿口答應:“那是自然!沛兒那丫頭約莫是六七日前突然沒來,也沒告假,她上月的工錢都沒領,我當時她有什麼急事耽擱了呢。”
“她曠工之前,有沒有說過什麼話?”
“沒有,這丫頭做事伶俐話也少,是個老實心善的,”工頭仔細想了想,又道:“不過那幾日她看起來有些心事不寧,像是有什麼愁心事,旁人問起她隻說沒事。”
陸書瑾問:“還有別的不尋常嗎?”
工頭收了銀子,自然想盡心盡力地幫忙,皺著眉苦想了一會兒,搖頭道:“實在了沒了,你姐夫在前些日子回回來送她來上工,下了工也在門口接著,看得這般緊,如何能失蹤了呢?”
“姐夫?”她訝然問:“長什麼模樣?”
工頭也十分意外,說:“身量很高,皮膚曬得糙黑,模樣也不算醜,看起來老實憨厚。”
陸書瑾心中一動,指了指嘴巴左角,“這地方是不是有道疤?”
工頭立即點頭,“不錯。”
別的再問不出來,陸書瑾轉頭回了大院,剛進門就喊了苗嬸。
苗嬸從屋子裡出來,著急忙慌迎她,“如何?有沛兒的消息嗎?”
陸書瑾搖搖頭,將她拉到檐下站著,低聲問道:“苗嬸,是不是有個嘴角帶疤的男子與沛兒姐來往甚密?”
苗嬸一聽,當即將她拉到房屋裡,關上了窗子說道:“那個男子之前一直都是歇在沛兒屋子裡的,早起與沛兒一同出去,晚上又三更半夜才回來,也不知是做什麼的,不過沛兒沒回來之後,他倒是沒來過了。”
陸書瑾心說難怪她之前沒見過這個男的,沛兒趕工趕得早,天不亮就起床去繡坊,每回陸書瑾醒的時候她早就不在了,男的早出晚歸,就算是在一個院子裡,碰不見面也是正常。
但他與沛兒交往甚密,自打沛兒失蹤後就再沒來過,此事顯然跟他脫不了關系。
陸書瑾沉思了片刻,便起身離開,臨走前叮囑苗嬸讓她仍舊繼續鎖著沛兒的房間。
出了大院後,她按照原本計劃去買了被褥和兩件新衣,又挑挑揀揀地買了一些品質做工稍微能入眼的筆墨,身上的銀子也花得七七八八。
回到海舟學府的舍房,她將東西搬進屋沒急著歸整,而是將先前沛兒在開課那日送她的帕子翻出來,用手那麼一摸,果然發現這帕子有細微的不同尋常之處。
今日在大院的時候與苗嬸說話的時候,她忽而意識到了那日沛兒表現出的異常。
她送了自己一方帕子,但帕子上繡著花花綠綠的喜鵲和杏花,顏色秀麗,給男子用是不大合適的,所以陸書瑾帶回來之後就一直沒用,擱在了箱子裡存放著。
但如今一想,這極有可能是沛兒故意為之,她在那日還特意提及了外地人失蹤一事,其實已經是給她暗示。
陸書瑾趕忙用剪刀沿線拆開帕子,果然是兩塊縫在一起的,當中還夾了一塊極薄的絲布,上頭印著刺紅的血色,斷斷續續呈出一個“救”字。
這是沛兒在向她求救!
陸書瑾心尖猛地一顫,將手帕緊緊握住,指尖因過於用力都泛了白,悔恨自己為何沒能早點看出沛兒當時的異常,沒有理解她給出的暗示,竟是到現在才發現!
如今已經七日過去,沛兒身在何處,是何處境,是否安全皆全然不知,若要找到沛兒,必須先找到那個嘴角帶疤的男子。
陸書瑾懊惱了片刻,心知現在不是責備自己的時候,立即動身拿出筆墨,抽了一張紙,在腦中回想片刻,便開始嘗試著將男子的臉畫下來。
她腦力極好,學東西非常快,但在畫工方面卻一般,用了一整個下午,廢了幾十張紙,才從中挑選了一張與那男子有七分相似的畫。
她泄了一口氣,額頭上全是細汗,這才察覺自己大半天沒有吃飯,餓得手指尖都在顫抖。
休息了一會兒,陸書瑾起身去食肆吃了飯,身體才逐漸有了些力氣,回去將買的東西全都歸整好,躺在柔軟的床上時,心中很不是滋味,因憂慮沛兒的事輾轉到深夜。
休沐結束,學府正常上課,學生們依舊熱火朝天地議論著前日劉全和梁春堰的事。
消息傳的很快,傳到陸書瑾的耳朵裡,此事就變成了劉全自己從山石上跌下去,摔斷了右臂。且據說這話是從劉全自己嘴裡傳出來的。
作為知道真相的其中之一,陸書瑾隻得在心裡驚嘆蕭家勢力確實在雲城到了隻手遮天的地步,劉全的二爺爺是雲府通判又如何?即便是劉全這樣被家裡寵溺,被廢了手臂卻也隻能說是自己摔折的,蕭矜的名字整個事之中壓根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