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一眼,我就沒能再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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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8.25
天氣預報說,曼哈頓有暴雨,小姑娘落地,坐在機場哭了近四個小時,等著我接她回家,我沒有心軟。
2013.09.30
我凌晨到,雨後,天亮時去拜訪了以前的校友,在學校圖書館,見到小姑娘,人瘦了一圈,不愛說話,不過終歸是適應下來了。
2013.12.25
照著當地的習俗,給她準備了聖誕禮物,託校友匿名送到她的手上,小姑娘怎麼
都不肯收,有意地疏遠旁人的心意,不知是好是壞,我無端地有點兒欣慰。
2014.0302
校友傳來消息,入春後小姑娘病了一場,人在醫院,我匆匆地趕去,她身邊有人照顧,挺好,肯交新朋友了。
2014.08.21
想了挺久,該給她準備什麼生日禮物,女售貨員給我介紹,那就胸針吧,離心最近,我選了項鍊,這更近。
託人把禮物送到她手中,聽說,小姑娘冷著臉直接丟進了垃圾桶,嗯,是她能幹出來的事兒。
生我氣呢。
2015.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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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兒除夕夜,國內這會兒應該是年夜飯的時間了吧,小姑娘在華人街的餐廳裡來回忙,田螺姑娘都沒她勤快,倔得很,不肯花我的錢,跑來這受苦,到底是想讓誰心疼呢?
嗯,誰心疼誰知道。
2016.08.15
小姑娘越來越忙了,剪了短髮,瘦得如一枝細竹,白得很,健步如飛地走在陽光底下,皮膚被炙烤得發紅,倒也算健康。
轉眼都過去三年了呢,她一個人走過來的路,除了孤獨點兒,看起來一切都好。
2017.07.03
我得反思,近幾個月被拖住了腳步,來晚了數十日,小姑娘已經順利地入職華爾街頂級證券公司,我挺自豪,要知道我十幾歲時,就有個小願望,以後留學,就進這家公司闖一闖。
未果,小姑娘倒是先我一步了。
2018.08.21
小姑娘搬家了,裴祁那小子殷勤得很,他那心思藏都藏不住,幸好小姑娘心思明朗,掐了那小子的桃花根,他是裴意的弟弟,左右照顧點兒,我倒也放心。
2019.06.12
小姑娘升職了,穿著板正的西裝,訓起人來,還真有模有樣,真的長大了,以前可是個說話輕聲細語的小哭包。
不管了,我的姑娘,一直都很優秀。
匆匆地翻到底,我早已經淚流滿面,不敢細看,字字句句,燒心灼肺。
2013至2021,他年年往返美國十幾次,留下零零碎碎的記錄,皆是關於我的瑣事兒。
至今年三月,戛然而止。
我於五月,回國。
三月底他停筆那處,白紙上留下了幾道墨水落下卻無字的痕跡,應是他反反覆復,最終仍然無言。
這人啊,把關於我的一切,盡數鎖在了這間小小的房間裡。
這裡頭,盛滿了他的掙扎、煎熬。
翻到扉頁,我再也忍不住哭出聲。
那一行穿透紙背的字,讀來寂寥隱忍。
——葉伽,你是我永遠無法示之於人前的摯愛。
「你的房間我移到...身後傳來一道沙啞的聲音,忽又戛然而止。
我背對著他慌張地擦眼淚,轉過身,顧予深的目光正落在桌上的筆記本上。
發現我偷窺了他的秘密。
黑夜方始,此處卻靜謐無聲,我們沉默佇立,久久無言。
關於那八年,我記得最清晰的,是我持續不斷的揪心,想要問一個答案。
顧予深,他真的沒一點兒喜歡我嗎?
親情除外,是否也有過那點兒愛意?
想到他冰冷如霜的臉,扇在我臉上的巴掌,我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了他的情意。
驟然有了答案,我卻再也不敢像從前一樣,奮不顧身地奔向他。
「哥。」聲音出來,啞了,細碎,「對不起啊。」
顧予深輕掀唇:「傻子。」
我難受得不行,有很多話想說,又發現似乎說什麼都不對。
最後什麼都沒敢問,慌亂地岔開話題:「我想找醫藥箱來的,在哪兒?」
顧予深看了我一會兒,似也有意避開那些話題,答:「原來的位置。」
我想了想,才想起來他說的是哪裡。
「我去拿。」我側著身體繞開他出去,聲音低悶,「你去樓下等我。」
我走出去有點兒遠了,依舊能感覺到落在我後背上的沉沉眸光,有點兒灼灼的觸感。
不敢稍作停留,我加快腳步。
等我拿到醫藥箱下樓,顧予深已經等在客廳。
喝了酒,他靠在沙發上閉眼假寐,眉目染著幾分倦怠,夜色浮沉中,有種讓人不忍驚擾的安靜、平和。
我輕輕地放下手中的醫藥箱:「脫衣服。」
話說完就察覺到不對,手中翻找的動作僵了僵。
顧予深睜開眼,眸底繞著薄薄的紅絲,淺淺掃了我一眼,沒說什麼,側過肩膀對著我,解開扣子露出半截肩頭。
以前不是沒替他上過藥,可今時今夜,我的手就是不由得有點兒抖。
他察覺到了,語調很緩慢:「生疏了。」
不提很多事兒也就被我藏起來了,他開了話頭,我便有了舊事重提的欲望。
「嗯,隔了太多年了。」我盯著他肩上的傷,不痛不癢地問,「都去看我了,怎麼就不肯讓我知道?」
其實想想,這問題也沒什麼價值。
他就是不想給我虛妄的希望,所以才不願意出現。
便是我知道他常去看我,我能做什麼呢?
抱著他哭?然後求他帶我回家?
若是這般,隻怕我兩頭都誤了,既得不到他的回應,也不能好好地生活走到今天這個位置。
他比我理智,不能愛我,那就成全我的未來。人嘛,總有一條路有光,才能走下去。
「我知道答案了。」不用等他的回答,我收回手,「好了。」顧予深穿好衣服,側對著我傾過身體,從桌上拿了煙。
「那時你太小了。」火苗躥起,香菸亮起又暗下,白煙裊裊自他唇邊散開。
他在白煙裡眯起眸子,沒看我,虛虛地落在燈火闌珊處。
「你的世界隻有我一個男人,難免有錯覺,我就想,以後你看過更大的世界,遇上更多的人,是不是就清醒了。」
通往庭院的門微敞著,有風穿過門縫進來,他的臉沉在夜色中,平靜也深沉。
「怕你後悔,怕你恨我。」他交疊雙腿往後靠,依舊不看我,「有些關係,一旦破了那層窗戶紙,就難再回頭了。」
我的眼睛又在泛酸,低著頭死死地盯著自己擱在腿上的指尖,不吭聲。
可能他和許多人一樣,心裡藏了事,也隻有在酒精上頭的時間裡,才撕裂開來一個口子。
有了傾訴的欲望,往外倒的,都是無人知曉的心事。
「我父親自殺那天,」他忽然說起這段往事,很快地就停了下來。
他深吸了口煙,菸草燎過心肺,聲音更加暗涉:「我是有預感的。」
明明他很平和,我卻覺到了苦味。
「哥,別說了。」
顧叔叔死後,他從未和人再提起他。
刻在生命的脈絡裡那些傷心事,不經提,一提就有撕心裂肺的痛感。
「那天晚上,他來找我,和我說了很多話,仔仔細細地叮囑了很多。」他不聽我的,執拗地說下去。
我不敢再打斷他,話既開了頭,就得有結尾。
煙霧升起又散去:「他拉著我的手,很鄭重地和我說。」
「葉伽是你妹妹,一輩子都是,永遠不要丟下她。」
我眼前白茫茫的,眼淚一顆一顆地砸在手背上。
顧叔叔多睿智的一個人啊,早就猜到了,他離去後,我媽靠不住。
怕我媽拋棄我後,顧予深也不要我,所以臨走,還要給他留下叮囑。
「我有感覺的,猜到他要走了,所以我守在他的房間外,守了很久,隻可惜…
話說到這裡,顧予深垂下頭,夾著煙的手微微地顫抖:「十五歲的我,太沒用了,連撐過一個夜晚的毅力都沒有。」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在後半夜睡著了。
顧叔叔離開時沒驚動他。
這件事,就成了他心裡永遠抹不開的傷。
「那些年,我記著他的話,再難都不敢讓你離開身邊。」
他在一支煙抽完的間隙,抬眸落在我的身上:「我已經錯了一次,不敢再錯了。」
山崩海嘯的淚意湧來,我死死地捂住眼睛,不斷地點頭。
我明白,我都明白了。
顧予深因為他父親的死,背負了十幾年的愧疚,他覺得都是自己的錯,身陷在有罪的漩渦裡,不能自拔。
以至於便真的對我有心,也不敢去破壞我們之間的關係。
如他所說,一旦我們真的在一起了,情意難免被消磨,一拍兩散後,我們連兄妹都做不成了。
當初顧叔叔的遺言刻在他的心上,我是他的妹妹,一輩子他都不能丟下我。
他不敢違背,生怕辜負了父親最後留下的遺願。
風吹來,涼了一室的暖氣,冷意無聲逼人。
顧予深渾然不覺,掐滅菸蒂,伸手去點第二根煙。
火光跳躍過他的眉目,我瞧見他的眼睛,紅得厲害。
「葉伽。」他躬著身體看向客廳的黑暗角落,白煙繞在眉梢,他低喃,「你一直問我愛不愛。」
「怎麼可能不愛?但這份愛……」他的聲音逐漸低了,嘶啞破音。
「它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罪人。」
這一晚,藏在歲月裡那些隱秘的心事,都被顧予深撕開。
最後是無限的沉默,酒意上來,他是真的倦了,頭靠在我的腿上,沉沉地睡去。
我在後半夜,悄然離開。
沒有結果,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結果。
隻是這晚的後勁兒真的很大,到早上時我還沒緩過勁來,嗓子幹啞眼睛紅腫。
我爬起來給裴祁發消息請假,那頭竟然秒回:你怎麼了?
往常裴祁大爺徹夜狂歡,早上的太陽估計都不知道長什麼樣子,這會兒剛到七點,他電話就過來了。
「葉伽,我沒看錯吧,你要請假?」他的聲音聽著就神清氣爽。
在裴祁眼裡,我算是實打實的工作狂。
他總揶揄我:「葉伽,既然這麼缺錢,要不就跟了爺,爺讓你吃軟飯。」
話半真半假,我從來沒當一回事兒。
「你是不是病了?」見我遲遲不吭聲,他察覺到了什麼,急聲道,「等著,我去接你。」
電話掛得還挺乾脆。
我翻了一個身,看著天花板出神。裴祁這人不壞,就是性子野,愛玩。
如果我不是早早地就遇上了顧予深,可能心性單純點兒,還真能被他拐跑。
隻是.……哪兒有如果呢。
我被他架著上醫院,掛了點滴離開時,已經午後三點過半。
年關將至,天氣寒涼,我說話帶出一縷冷霧:「有煙嗎?」
「你不是戒了嗎?」裴祁瞪我。
我默了默,說:「那時計劃著回國,存了一點兒心思,怕我哥見我抽菸會嫌惡。」
在他不知道的歲月裡,我也暗暗地幹著他不喜歡的事兒。
可真到他跟前,又不願意惹他厭惡。
「我就知道,你是半點兒也不願意讓顧予深傷心。」裴祁翻著白眼,哼了聲,「還拉著老子和他作對,你那點兒心思,他一眼就看穿了。」
「嗯,他都看得明白。」
不能回應罷了。
「抽吧抽吧,瞧你這死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