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又回到了最初的閨房,大鎖一掛,銅汁澆了鎖芯。
村裡來了一個毛臉雷公嘴的猢狲,一個身騎白馬的和尚。
咿咿呀呀唱了一場大戲,唱念做打,帶走了我的夫君。
我跟了十八裡路相送,他牽著馬,一步也沒回頭。
山坡上,砍柴的樵夫拉著粗獷的調子哼唱: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他們走後一個月,爹爹期期艾艾找上了我,問我菩薩何時賜子。
我笑:「賜過了,又被你還回去了。」
他急得漲紅了臉:「何時賜了,我怎麼不知道。」
「一個女婿半個兒,你的親親兒子不是被你招來的和尚捉去取經了。」
他臉色和吞了蒼蠅一樣難看:「這.…這…..
「怎麼,你對仙人兒子有什麼不滿意嗎?」
他立刻噤聲。
有些東西打破後,就再也無法維持原樣。
比如堅如磐石的父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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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發走他,找到那本被我收好的醫藥手札,細細翻閱。
扉頁上有一行小字:【等阿陵歸。】
果然如此。
我輕笑,眼淚隨之滾落下來。
我的夫君啊,是封邑城花果盈袖,一襲紅袍倚靠在我身側,笑嘻嘻說「不漂亮,吾寧死」的紈绔阿陵。
是弱水河畔掌管八萬水兵的天蓬元帥。
如今是福陵山上靜待取經人收服的饞滑妖怪。
那個冗長痛苦的夢境裡,我看到了自己今生的結局。
一個被豬妖糟蹋過的女人,高家莊的流言就要了我半條命。
我終日鬱鬱不敢出門,懷孕14年後被腹中妖胎破腹而出,腸肚流盡而死。
手札主人李聽蘭是我,雲棧洞主卯二姐是我,被換親的高玉蘭亦是我。
三世畜生,累世橫死。
六道轉生,不得解脫。
這是我既定的命運。
可如今,再無人能勉強我。我逍遙自在,來去自由。
雲棧洞裡,清脆的聲音響起。
「姐姐,我化形了。」
三隻毛茸茸的灰兔子圍繞著一個小少年,他們手拉手轉著圈大聲歡呼。
一隻紅毛小鳥嘰嘰叫著,跳躍在少年肩頭和兔子們頭頂。
他們向我撲來,我們笑鬧著滾成一團,合力把化形的小矮拋到空中再穩穩接住。
我撸起袖子,大聲宣布:「我去趟臥龍潭,為了慶祝小矮化形,今天咱們吃龍涎果。」
龍涎果長於寒潭,熟透後會像一個個金色的小燈籠浮於水面,且靈氣豐厚,常引得水族垂涎。
龍涎果最妙是長至八分熟時,鮮甜可口,乃人間至美。
但因為尚未完全成熟,還浸在潭底的藤根上,不好採摘,所以我也隻是饞狠了才去摘上一次。
小矮太激動了,唇紅齒白的小男孩頭頂撲哧冒出了兩隻長耳朵。
兔子們彩虹屁不要錢一樣冒了出來。
小矮:「姐姐萬歲!」
小高:「姐姐最棒!」
小矮:「姐姐威武!」
小胖:「姐姐我想吃兩個!」
我:「吃,大口吃!」
臥龍潭就是青蛟所在的寒潭,猶記得當日和豬妖夫君來看月濺草,我們尚且狗狗祟祟,小心躲藏。
現在我可以輕松跳入潭底,從這隻小氣青蛟的眼皮子底下進貨一樣摘走果子。
青蛟半眯著眼睛,隻當沒看見。
原來他可沒這麼好脾氣。
自從被我武力超度了幾次,他現在和氣多了。
如今,我輕松通曉妖、仙之術。
可上九天攬月,下寒潭戲蛟。
卻不必承妖物雷劫之苦,亦可闲散自在,不受天庭拘束。
我不人,不妖,不仙,卻能自在遊走於三界。
阿陵安排好了我的一切。
他引我看前世手書,完善藥經,帶我認山中百草。
給我無限勇氣,鼓勵我為翠蘭接生,讓我若願意入世為人,可有醫術傍身。
他留我為妖時的內丹,注入大半仙力溫養百年,生辰那日渡我體內,讓我隨心去留,等闲精怪奈何我不得。
若我想在雲棧洞逍遙,有滿洞的月濺草,和高矮胖瘦四隻兔子相伴。
若我想踏仙途,妖丹裡運轉著大羅金仙的精純仙力,飛升更是信手拈來。
可是阿陵,你自己呢。
我的阿陵,是何等逍遙豔絕的少年郎。
城中廟會扮觀音,白玉面上額心一點朱紅,拈花淺笑間攝了滿街人的心魄。
花車轉至燈火闌珊處時,端莊的小菩薩驀然轉身,狡黠地對我眨眼。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怦然,怦然。
原來今世洞房花燭初見,就注定了離別。
西行之路,綢繆了金蟬子九世轉生。
大乘佛法,度化貪殺眾人。
六丁六甲,四值功曹,五方揭諦,十六位護教珈藍暗中護送。
取經人清心寡欲,一心向佛。
九九八十一難,總得有人以身入劫,得顯法不輕傳。
取經路上肥頭大耳,身犯貪、色、痴,饞的豬臉妖怪。
是他機關算盡,為自己留下的命運。
高家莊外,梨花成雨。
猢狲探路,一人騎馬。
白馬後一個手持釘耙的寬大背影。
梨花打頭,他微微側身,露出蒲扇似的豬耳和長嘴。
世界被滿目水色攪散。
我恍若看到。這個身影和牽著白馬,懶散倚在醫學牆邊.滿頭梨花雨。低頭淺嗅
花枝的少年重疊。
豬妖視角
我曾痛恨世間因果,狗屁不通,善惡無報。
我這樣一貪闲愛懶的富貴俗人,因根骨天賦,得修大羅金仙。
濟世救人,醫道仁心的阿蘭,死於眾人之口,被撕碎在落日如血的封邑城,六道輪回,生生不得好死。
阿蘭姓李,閨名聽蘭,打從記事,我就隨著祖母,親昵地喚她阿蘭。
我幼時體弱,不怎麼出門,最常與阿蘭和她的阿奶打交道。
五歲的阿蘭,就能提著小醫箱跟著李大夫一本正經地看診了。
雪白鼓起的面頰,頭上扎起的兩個小揪揪,和一臉老成故作嚴肅的表情極其違和。
偏偏又格外可愛,府上的人都愛逗她。
每次來看診,路上總有源源不斷的招呼聲:「呦,小神醫來啦!」
每次聽到,無論我在幹什麼,都會迅速跳出房門尋她。
屁股後跟著一串丫鬟家丁大叫:「小少爺,您慢著些。」
阿蘭看到我眼角會很快地笑一下,再恢復嚴肅的小神醫模樣。
祖母同阿蘭的阿奶李大夫未嫁時曾是閨中密友,皆中年喪子,拉扯著孫輩。
每次李大夫為我診完,會和祖母在房中說陣子話,留我和阿蘭在前廳玩耍。
這個空闲,便是我的天堂。
阿蘭喜甜,李奶奶怕她蛀牙,糕點常拘著她吃。
我每逢看診的日子,都吩咐廚房備了阿蘭最愛的豆兒糕。
務必讓她吃個夠。
我和阿蘭的友誼,便是這麼建立的。
阿蘭行醫頗有天賦,不僅治得好,遇上窮苦的,她還得倒貼上兩副藥。
待年紀漸長,我身子骨逐漸硬朗,阿蘭不再定期隨阿奶過來看診。
阿蘭滿心滿眼地治病救人,哪裡還記得來找我玩。
我隻好去找她,她若有空闲,我們還可以一起打馬上山。
阿蘭採藥,我溜達著玩。
待到阿蘭15歲,也可以獨立坐診了。
每次醫館前都大排長龍,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我跟在阿蘭身後,看著她下飯,一口一個阿陵果。
阿陵果是特調的山楂陳皮丸,滋補又美味,本是特意為我做的。
有次被錯包給了消食的孩子,便傳了出去。
常有人來點名要上次那種做給阿陵的山楂丸,阿陵果一時風靡全城。
有這麼好吃的阿陵果,大家都是沾了我的光。
坐診一天下來,阿蘭眉間難免染上疲憊。
我的模樣俊俏,若穿得再漂亮點,阿蘭看我時就會眼前一亮。
第一次見阿蘭,我就不小心打翻了她的小藥箱。
阿蘭氣得眼淚汪汪拳頭都舉起來了,看到我的臉後一噎,又放下了拳頭。
祖母和李奶奶就在身後捂著嘴笑。
阿蘭嘴上不說,但我知道她打小就是個十足的美人控。
我生得好看,也愛漂亮,裁了新衣當然得給阿蘭看看,她含笑的眼裡總有純粹的欣賞。
我愛美,她愛看。
難怪我倆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阿蘭被兩位李大夫無拘無束地教養,看起來老成,實則被養得膽大包天。
打小就愛扯著我,想到啥說啥。
阿蘭說,世間女子屬實不易,生產後多留有暗疾,又難以啟齒,她和阿奶上門看診多為女子疾病,要我長大後一定善待妻兒。
阿蘭說:「分明是女人辛苦生了孩子,怎麼還要隨爹姓,這真是天下第一不平事」
阿蘭說:「行醫治病還得陰陽調和呢,為什麼世間隻有男人當官,陰陽失調,時間久了還不亂了套了。」
阿蘭又說:「等我長大做了天下第一神醫,讓人人都活到一百歲。」
阿蘭還說:「阿陵你看,那個哥哥可真俊啊!」
阿蘭說過的話我都記著。
我必須是最俊的!
待到阿蘭十歲,腳力好些,每個月都會隨著阿耶阿奶下鄉收藥。
收藥時,我就得好幾天見不著阿蘭。
名為收藥,實則是義診。
阿耶阿奶發菩提心,為周遭的窮苦人行方便罷了。
我們在流水般的日子裡長大,我依舊沒心沒肺。
阿蘭長成了聰慧沉穩的少女,不再愛舉拳頭威脅我了,頂多送我一個白眼。
隻是每次下鄉回來,她都很不一樣。
我時常觀察到她搗藥時望著一個地方沉思。
阿蘭長大了,有小秘密了。
不再和我天下第一好了。
我酸溜溜地擠過去:「阿蘭,你是不是交了新朋友了。」
阿蘭大大的眼睛裡有大大的疑惑。
「那你怎麼每次收藥回來,和我玩都不專心。」
開始收藥也有好幾年了,阿蘭這麼好,在周圍交到新朋友也不足為奇。
但是我一想到在不遠的鄉鎮裡,有一個和我一樣滿懷期盼,等著阿蘭每個月去找他玩的朋友,心裡比吃了一大瓶山楂丸都酸。
我捏著衣角看著上面的雲紋:「你外面那個朋友也會去五芳齋排兩個時辰隊給你買糕點嗎。」
阿蘭送我一個白眼:「神經。」
她放下藥杵,望著城外的遠山。
「阿陵,你生於富貴之家,我亦不缺衣食,然而我們這樣的人,才是少數。」
「人皆長於母體內的奇恆之腑,經『氣交」『血化』,生筋骨血肉,並無不同。」
「偏偏在誕生的一刻,人的差距就注定了,生而為人,有人生來權力富貴股掌之中,有人終其一生不可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