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妖夫君突然神色有異,提早離席,說等會兒再來接我。
宴席結束時,翠蘭託了丫鬟來尋我。
房內門窗緊閉,翠蘭抱著孩子坐在床上。
見我進來,她眼中含淚,仔細瞧我。
然後撲通一聲跪下了。
「二姐,這幾年來,我沒有一日不悔。
「夫君他娶了我,心裡卻念著你,又、又介意你被豬妖玷汙。
「我不敢見你,怕你怨我,恨我。」
她捂著臉嗚嗚哭泣:「但是你救了我,你為什麼救了我,我怎麼都睡不著,我總想起小時候你帶我唱,草兒高,葉兒搖,小鳥回家谷子黃。
「女子嫁人堪比投胎,我爭一爭有什麼錯,嗚嗚,李康年他憑什麼對我不好。
「二姐我真的錯了嗎。」
翌蘭一哭,孩子也跟著哇哇大哭。
她立即止了眼淚,嫻熟地抱著孩子輕拍搖晃。
我記憶裡的翠蘭,是驕蠻的,任性的。
她最常說:「我還沒舒坦呢,我先自己舒坦了再說。」
所以當她聽爹爹說仙人託夢時,動了心思,在爹爹身側哭跪一個下午,終於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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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變成母親,反倒事事以孩子為先。
我扶起她,讓她抱著孩子坐在床邊。
「你勇敢追愛沒錯,想爭取更好的生活更沒錯。」
她可憐兮兮抬頭,用飽含希冀的目光看我。
「翠蘭,從小到大,我對你好嗎。」
她緩緩點頭。
「那你怎麼忍心在我心上插刀呢。
「你悔恨不是因為歉疚,而是因為你過得不好。
「我救你,不是因為我原諒你,是因為人命關天,我做不到袖手旁觀。
「你若夫妻恩愛,可還能記起我這個姐姐?」
她哀戚地看著我,想如小時候一般來拉我的袖子。
我後退半步,她掌心成空。
「你我姐妹一場,但也僅此而已了。」
離開李家時,夫君尚未歸。
我獨自走在路上,腦子裡又冒出那枚舊簪,其間還回蕩著夫君的話和那席間和尚吟唱的古怪小調。
我看著太陽,渾渾噩噩。
綠蔭間,一個和尚攔住了我的去路。
他雙手合十,拜了一拜:「女施主,你印堂發黑,隱有妖氣...
我打斷他:「多謝師傅,我好得很。」
我與他擦肩而過自顧自往前走,沒看到在錯身的瞬間,有無形的光點從那和尚指尖飛出,沒入我的眉心。
我莫名打了個哈欠,被突如其來的困意襲擊。
一個溫熱的軀體出現在我身側,我知道是夫君回來了。
他警惕地盯著我身後,沒有說話。
回到雲棧洞時,四隻兔子正圍著桌子和面。
他們沾了滿身的面粉,鼻頭也糊上了白色,動不動就要打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
他們總能輕易讓我開心。
我忍著笑走到他們身邊:「呦,這次玩得新鮮,洗面粉澡呢。」
小矮噘著嘴搶答:「我們這是做長壽面呢!」
其餘三隻兔子點頭附和:「就是就是!」
我點點頭:「那你們誰過生辰。」
四隻兔子異口同聲:「你呀!」
我呆愣當場,回頭看著豬妖夫君。
他含笑點頭:「今天給我們的小壽星過生辰。
「是誰今天去吃外甥的滿月酒,卻忘了自己的生辰。」
嫁給夫君前,我從未有過生辰。
嫁給他後,都是他張羅,再做上一碗長壽面。
今年的生辰因為滿月酒,我又忘了。
我沒說話,揉揉眼睛,手背卻湿了。
矮兔子用屁股輕輕撞我:「姐姐我給你偷了雉雞蛋,你瞧我屁股都被啄禿了。」
我破涕為笑,看他屁股上果然禿了一塊。
我抱抱他:「謝謝小矮。」
另外三隻不樂意了,全都圍了過來。
「我們也偷了!」
「姐姐偏心,姐姐偏心!」
我隻好彎腰,把每隻兔子都抱了一遍。
折騰玩鬧了半天,熱騰騰的長壽面終於上桌。
四隻兔子都是小短腿,他們八腿懸空坐在石椅上,一臉期待地看我吃面。
豬妖夫君神色溫柔,琥珀色的眼睛裡隻有一個小小的我:「吃面前先許願吧。」
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躍躍欲試地許願。
耳邊又傳來了豬妖夫君低沉的聲音:
「許個屬於你自己的願望吧,隻為自己。」
我在心中默念了自己的願望,拿起筷子準備吃面。
四隻兔子一隻豬,一共十隻眼睛幫忙盯著我的面,生怕我不小心咬斷了。
最後一截面吸進嘴裡時,洞裡爆發出了激動的歡呼。
四隻兔子都送了我他們認為珍貴的禮物。
小高送了一顆會發光的石頭,小矮送我一枚紅色的蛋,小胖送了非常鮮美的罕見蘑菇,小瘦送了一朵會唱歌的花。
我們喝酒笑鬧,圍成一圈跳舞。
再醉成一排倒在花田裡,看月光變成輕紗蓋在我們身上。
我的心瞬間變得很輕,好似可以隨時奔月而去。
這也太快活了。
快活到我陡然生出一個荒唐念頭:
「我要是隻妖該多好啊。」
我醉眼蒙朧,突然發現月亮上出現了豬妖夫君的臉。
「夫君啊,你怎麼倒著站。」
他無奈一笑,彎腰把我抱了起來。
我在他懷裡看著月亮,又看看他。
癟癟嘴問:「你說啊,你是不是做了壞事,調戲月宮之主才被趕下來啦!」
「笨蛋娘子,自古以來天下修仙者尚且需借月華修煉,你想想能做月宮之主的是什麼實力,哪個找死的敢調戲她。」
「那你怎麼從天上下來啦。」
「月主同我師父有舊,憐我痴心,助我下界,某感激不盡。」
「啊,那怎麼傳說月宮之主是偷了仙丹飛升的呀。」
「天下掌權者皆為男子,人間自然不能有強悍女仙,她們的故事都被改啦。」
「那女娲娘娘呢。」
「娘娘造的人,不好改,但還是給她加了一個厲害哥哥。」
「那天上的女人可以厲害嗎。」
「當然,除了人間,天上地下,皆實力為尊。」
我想著那枚刻了卯字的簪子,扭捏了半天:「那你喜歡兔妖嗎。」
他眸光瞬間變得沉重,擁抱的力度幾乎把我嵌進他的身體,他聲音喑啞低不可聞
「隻有你。」
他抱著我起身進入就寢的洞穴,就這麼靜靜抱著我,罕見地什麼也沒做。
黑暗裡我什麼也看不到,隻能感受到他的噴吐的氣息,離我很近很近。
他捧著我的面頰,輕吻我的嘴唇,動作間充滿憐惜。
我就知道他憋不了多久!
唇舌相觸,我的呼吸全被他掠走,隻能微張開嘴喘息。
張口的瞬間,突然有顆圓圓滑滑的珠子被他用舌頭頂著渡了過來,一入口就自動滑進了肚子。
我小腹處突然一熱,發散出幾股暖流順著經絡走遍肢骸,舒服得我不禁從喉嚨發
出了一聲喟嘆。
我驚坐起來,摸索著拽住他的衣襟:「你喂了我什麼!」
他語氣輕松:「生辰禮物。
「是粒仙丹,讓你斬斷紅塵,半步飛升!」
我撲哧一笑:「淨逗我。
「夫君呀,我隻美鴛鴦不美仙的。」
他似乎也在笑,黑暗裡笑得肩膀都在顫抖。
我臉上突然一涼,以手觸之湿漉漉的。
我拉著他驚叫:「下雨了,洞頂在漏水!」
他這次笑出了聲,聲音悶啞:「你夫君已經用法術把洞頂修好啦。」
我眨眨眼,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但是不妨礙我驚嘆他的能力。
我毫不吝嗇地誇贊:「你真厲害。」
然後收回目光在他懷裡翻個身,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甜甜睡去。
豬妖夫君的目光長久停留在我熟睡的臉龐上,裡面是綿長的不舍。
他的大掌貼在我的丹田處,引導無形的氣機流轉。
靈氣行至頭頂四神聰穴時,看不見的光點從我眉心溢出,同樣滲入了豬妖夫君的眉心。
豬妖夫君脖子一軟,歪倒在了我的胸口上。
13
我陷入了一場可怕夢境。
夢中的我與人群站在城中心,有個極具煽動性的聲音不斷回響:
「大疫復來,天降神罰,藥女血肉可保平安。
「大疫復來,天降神罰,藥女血肉可保平安。」
衣衫褴褸面色悽苦的人們緩緩抬頭,看向我的目光從敬愛變成了貪婪。
城中霎時變作地獄,人群宛如惡鬼,一雙雙猩紅的眼睛中燃燒著瘋狂的火焰。
他們爭先恐後向我湧來,我活生生被全城人分食而亡。
像被投入水中的魚食,在魚兒劇烈爭食的水花下瞬間消失。
地面徒留一攤暗紅。
每個人都唇角鮮紅,不停重復咀嚼的動作。
沒搶到肉的就瘋狂去摳別人的嘴角和喉嚨。
從別人嘴裡摳出來後再欣喜若狂地塞進自己嘴裡。
還有人捧起地面沾血的紅土,含進嘴裡吸食。
有人隻搶到一片沾血的衣角,塞進嘴裡裹了又裹。
皮囊的痛苦延續至靈魂,被撕碎的痛苦始終糾纏著我。
夢境翻轉,我成了一條看門瘦狗,困於寸瓦之下,常年飢火燒腸。
年節時分,為能多出一口肉食,主人家持刀斧而來,我顱漿迸裂而亡。
畫面轉換,我又成了一隻鵝,許是前世餓死投胎,這次隻知依靠本能拼命吃食。再稍大些,被口塞軟管,定點投食,嗦囊飽脹不得停歇,因活取鵝肝而死。
最後一次,我成了一隻山野白兔,誤食丹藥化形,又因丹藥反噬,妖力枯竭經脈寸斷而亡。
幾次慘死宛如親歷,我顫抖著醒來,冷汗涔涔,痛苦到分不清今夕何夕。
好在我醒來的瞬間夫君也同時睜眼,眸中是深刻痛楚。
他雙目血紅抱住肌肉顫抖,全身痙攣的我。
嘴裡念念有詞:「不怕,不怕,阿蘭不怕。」
他單手抱我,另一隻手取出山楂丸先塞進我嘴裡,再顫抖著手塞進自己嘴裡。
然後用沾滿酸味兒的手給我擦淚。
他輕輕拍著我的背,不知道是在哄我還是在自言自語:「過去了,都過去了,這次你一定會好好的。」
我清楚知道自己已經醒來,身體卻仍然沉浸在筋脈寸斷的痛楚中,輕微的觸碰都會使我痛到痙攣,牙齒把嘴唇磨得鮮血淋漓。
他雙眼充血,摟著我目眦欲裂,好似比我更加痛苦。
最終面露不忍,輕點我頭上兩處大穴,我腦袋一歪失去了意識。半夢半醒間,好似有人在說話。
「師父,阿蘭怎會醒了宿命通可觀前世,她尚且是凡人之身,如何受得了。」
「金蟬子早該到了,你誘那熊罴怪偷袈裟已經誤了時辰,這是西邊在警醒你,再誤下去,前世既今生。
「熊罴怪我已引薦至南海觀音處,也算為你這逆徒了結因果。
「金蟬子不日便到,這條路本就是你百般算計求來的,且準備吧。」
是沉默且悶重的叩首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