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放下筷子也得往高家趕,去得晚了,可佔不著好位置。
前晌來了個會噴火的神婆,那噴出去的火龍有五尺長。
大伙兒看了都拊掌叫好,都等著看這次咋個捉哩。
但是你要問豬妖捉沒捉住?
那誰知道,無所謂!
我在閣樓上,遠遠就能聽到人群的喧鬧。
人群時不時發出轟然驚嘆和陣陣笑聲。
我抱著豬妖夫君的胳膊,也扯著唇角冷笑:「瞧瞧他們,還捉妖呢,像變戲法的。」
「倘若真捉了你去,且愁著收成呢,哪有闲工夫來這裡尋樂子。」
豬妖夫君看向我時眸中尚且含笑,轉向人群時眼中笑意如青煙消散,面上無喜無怒:
「愚昧,忘恩,易煽動,世人本性如此。」
豬妖夫君語氣平靜,就像是一句簡單的陳述,我卻莫名聽得心中一跳。
隻當他是被寒了心,柔聲哄道:
「夫君最厲害了,誰也捉不走你,咱們是要長長久久在一起的。」
他握住我的手微微用力,喉頭滾了幾滾,發出了很輕的一聲:「嗯。」
我回握他的手:「你不能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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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妖夫君眼裡都是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他深深望著我正要開口。
卻被一個穿透人群的大嗓門打斷:「高員外不好啦!
「玉蘭快不行了,您趕緊去看最後一眼。」
玉蘭難產,危在旦夕。
這個消息猶如炸雷,劈散了看熱鬧的人群。
待我回過神時,已經隨爹爹到了村口的康年哥家。
康年哥見到我時,眸光復雜,百轉千回,看著我身後的夫君,臉色又變得不自然。
但我們很快就被產房的哭叫奪走了注意力。
一盆盆的熱水端了進去,換成一盆盆的血水被端出來。
爹爹在房門口急得團團轉。
裡面是產婦慘烈的哭叫:「姐姐,我要二姐。」
外人聽了搖搖頭,隻當她生死關頭說胡話,她不就是高家二姐。
裡面還在尖聲哭喊:「娘啊,娘,我要娘。」
娘早就進去了,能聽到她大喊:「別松勁兒,用力啊,翠,玉蘭用力啊。」
我聞著濃烈的血腥氣,同樣心如油煎。
村裡都是大孩帶小孩,幼時爹娘忙於莊戶田地,大姐香蘭照料家務,翠蘭也算是我一手帶大。
她生死難料躺在裡面,我隻感到萬分焦心。
人命關天,這會兒也顧不上因換親產生的那點粗龋,恨不得直接衝進去幫忙。
我被關在房內時,看了兩年醫書手札,上面記錄了數十種難產的病例的救治方法。
在雲棧洞中採的藥草我學著炮制時做了幾內止血藥,可無人試過,我並沒有底氣去用。
我想救她,又怕進去了添亂。
豬妖夫君看出了我的遲疑,他拍了拍我的背,帶著令人安心的力度:「去吧。」
「可是...!
他看著我,眼裡是堅不可摧的信任:
「醫藥一脈,你是我見過最有天分的人。
「你若救不了她,其他人更救不活。」
刻不容緩,我揣著止血丸衝了進去。
穩婆趕我出去,讓我一個沒生養過的別來添亂。
我自顧自地喂了翠蘭止血藥,開始給她接生。
我已經記不清裡面是怎樣的兵荒馬亂,目之所及都是鮮血。
繁衍過程像一場盛大的獻祭,破開母體,血淋淋地降臨。
孩子的啼哭響起時,我松了口氣,才發覺蹲得太久,雙腿已經站立不住。
好在翠蘭的命,保住了。
娘這才敢抱著翠蘭,放聲大哭。
穩婆抱著孩子淨身,樂得出去報喜:「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是個胖小子哩!」
門裡門外眾生百態,喧囂不已,熱鬧的人聲喜淚交加。
我緩緩起身,洗去雙手鮮血,又放了一瓶藥在床頭,顫著腿推門出去了。
豬妖夫君面色平淡地倚在門口,與眾生格格不入。
見我出來,他眼中才有了情緒,好似這瞬間他身側的空氣才流動開來,同這世間有了聯系。
他支撐住我的身體,把我攔腰抱起。
「我們回家。」
10
豬妖夫君口中的家自然是雲棧洞。
救回翠蘭後我發現,醫藥一脈,確實是我的路。
把一個垂危的生命拉扯回來會給我帶來莫大的成就感。
採藥炮制我也喜歡,制藥時專注又沉浸,是很充實的快樂。
我甚至覺得前20年我都白活了,生生誤了那麼多學習醫術的光陰。
豬妖夫君告訴我雲棧洞有個制藥房,各種制藥器具都很完善。
我熟悉了一番,發現就連物品擺放都是我的習慣。
我喜不自勝,在裡面泡了三天。
缺了什麼藥,隻要說一聲,夫君保準給我弄來。
我制藥時,豬妖夫君坐在一旁看我,目光專注得可怕,他也不說話,隻一粒又一粒地往嘴裡塞山楂丸。
偶爾對視,他漆黑的眼裡是我看不懂的情緒,好似欣慰,又好似壓抑的暗流。
初時他分明是個體貼甚至帶著三分世故油滑的普通漢子。
可他近來的模樣讓我心中不安。
尤其是當我在石桌縫隙中發現了一枚半舊的女子發簪時。
我不動聲色地收了起來,抱著豬妖夫君的胳膊撒嬌。
「夫君,我想吃豆兒糕。」
他果然起身,輕揉我的頭頂:「磨人精,我去鎮上給你買。」
雲棧洞在山上,離鎮上頗有距離。
豬妖夫君可以從山間飛到鎮上,可在鎮上必須步行,他大概一刻鍾才能回來。
他剛飛出去我就拿了簪子往外跑,飛奔到胖兔子的洞前。
找到小胖後我喘了口氣,故作高深地把洞門關上。
「小胖呀,姐姐考你件事。」
小胖立刻坐好,把自己的毛茸茸的屁股也擺正了。
「姐姐問,俺都會。」
我掏出簪子:「你看這是什麼呀?」
小胖仔細觀看,胸有成竹:「簪子,姐姐的,頭毛用。」
「哪個姐姐呀。」
小胖有些疑惑:「二姐的,你忘啦。」
我想到第一次進洞時,小矮也曾大呼過二姐,但被高兔子打斷了。
我繼續問:「二姐長什麼樣子呀。」
小胖拉著我:「跟我來。」
我心中竊喜,小胖沒心眼,果然好哄,不愧是我!
結果他七拐八拐帶我去了洞內的泉眼。
泉水清澈,積聚了一處水窪。
他示意我彎腰,我跟著彎腰。
小胖指著水面一臉認真:「長這樣。」
我看著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徹底無語了。
我摸摸小胖的兔耳朵,敷衍道:「小胖真棒。」
他樂顛顛地回洞了。
我摩挲著簪子,發現簪體上刻了一個小小的卯字。
我苦笑,想來至少確定了一件事。
雲棧洞中,之前是有過一任女主人的。
她被稱作二姐,名字中有一個卯字,多半是隻兔妖。
她同樣熱愛醫術藥學,所以才在洞中置辦了那麼大一個制藥房,甚至長相還同我有幾分相似。
第一次被換親時,我隻覺得痛苦不堪,從未像這般不知所措。
腦海裡回蕩出爹爹嘲諷的目光:
「他乃天蓬轉世,因酒後調戲月宮之主,耍酒瘋撞翻了鬥牛宮才被貶下凡。
「如今落魄,才拿你解悶,待他取經歸位,你拿什麼跟天上的女仙比。」
我茫然撫著胸口,那裡像被灌進了一陣大風,又空又涼。
11
豬妖夫君帶著豆兒糕回來時,我正對著山林發呆。
他把豆兒糕打開,捏出一塊喂我:「怎麼舍得歇歇了。」
吃了一口就放下了:「有些累。」
他贊同地點頭:「是該歇歇,看來果真是累著了。
「我才出去一會兒,面色就變得這麼差。」
我想鼓足勇氣問夫君月宮之主是怎麼回事,卯二姐又是誰,我是不是像極了她。
可我沒有底氣。
莊裡不比京城那些達官顯貴,妻妾眾多,大多是尋常夫妻。
可尋常夫妻間,有本事的丈夫對妻子打罵管教,也是常態。
但我們並不是尋常夫妻,且不提人妖差距。我如今所有,乃至於娘家富貴,皆為豬妖夫君所予。
我該拿什麼去問,我憑什麼去問。
罷了罷了,我也就活了20年,前頭還有個康年哥呢,何況豬妖夫君壽命綿長,幾百年的歲月裡,命中又豈會隻有我一人。
我心中酸澀,悶頭看洞裡的醫書,就這麼渾渾噩噩過了一個月。
回家時爹娘期期艾艾地告訴我,李康年要為兒子辦滿月酒,多虧我出手相助,保住了妻兒性命。
希望我可以攜夫婿賞臉吃酒。
我想起生產那日翠蘭的慘烈喊叫,點頭應了。
吃酒當日我帶著豬妖夫君入席,周遭都是隱晦打量的目光。
我挺起胸脯,和夫君在他們的竊竊私語裡揚長而入,坦然落座。
李康年家底還算殷實,席面肉蔬俱全,很是用心。
親戚鄉鄰推杯換盞,誇贊孩子的腦門一看就聰明,隨了父親,日後必能考個秀才公。
誇贊孩子爺爺奶奶有福,大孫子周正,這又喜得金孫,不愁後繼無人。
此子大難不死,定是有菩薩護佑。
大家感謝天,感謝地,感謝觀音菩薩甚至感謝了祖宗。
往年參加的滿月酒也不過就是這些車轱轆話。
過去我從不覺有異,這次我卻越聽越奇怪。
因為沒人比我更清楚,經歷了那樣一場慘烈生育的,是闖了鬼門關把孩子帶到世上的生身母親。
可沒人提到她。
因為作為女人,向來如此。
但今天,我首次生出一股綿綿鬱氣。
豬妖夫君看著我的神色,了然一笑。
「從古至今,生育都兇險至極。
「若非弱化生育的代價,剝奪女人的權利使她們隻能依附,誰來心甘情願地為你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
我望著他:「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他殘忍勾唇:「這不重要,目前人間的規則如此。」
我脫口而出:「可你不是人。」
豬妖夫君攬過我的肩膀,把我的腦袋轉向眾人:「別看我,我是要你看這人間。」
我茫然睜大了眼睛。
鄉鼓聲聲,灶釜豕羊飄香。
人們推杯換盞,大吃大嚼。
此時門外經過了一個和尚,他敲著棒子,吟唱出奇怪的小調。
「古古怪,怪怪古,孫子娶祖母。
牛羊炕上坐,六親鍋裡煮。
女吃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眾人來賀喜,我看真是苦。」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