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們住在山間一處洞穴,上書三個大字——雲棧洞。
四隻兔子很有意思,每隻都身著一件破爛的藍綠直裰,在洞中像人一樣生活。
還美其名曰:模仿法修煉!
第一次進洞,矮兔子正半蹲在洞口偷吃甜菜根。
見到我後矮兔子眼睛瞪了個滾圓,嘴裡的甜菜根也灑了一地。
他大叫:「二姐,你回來啦!」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霎時驚得我心中翻江倒海。
爹爹說換嫁之事乃欺瞞天機,曾逼我發下毒誓。
絕不可透露換嫁之事半分,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往生。
連豬妖夫君都不曉得的事情,這兔子又怎知我在家中行二!
結果不待我反應,高兔子蹿出來飛踢一腳踹在了矮兔子屁股上。
「胡心些什麼,這不是二姐。」
矮兔子捂著屁股眼神閃躲:「對對對,是俺弄錯了。」
其餘兩隻兔子聽見動靜,也湊了過來,高矮胖瘦四隻兔子非常自來熟。
親親熱熱地把我圍在了中間,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都怪小胖踩了我的腳,我跳舞其實可好看了。」
Advertisement
「你瘦,醜,我胖乎,我好看!」
「我門牙大,我最好看!」
我那被擠在外面的豬妖夫君不樂意了,蹲下身一個掃堂腿過去,幾隻兔子七倒八歪栽了一地。
他摟著我豎起眉毛:「這是俺媳婦,都注意點。
「就你們幾個,跳舞跳稀碎,還好意思邀功。」
四隻兔子氣哄哄飛撲而上,和豬妖夫君打作一團。
矮兔子打起仗來賊頭賊腦,他左顧右盼邊打邊退。
退出戰圈後哧溜一下跑到我身邊,用他的兔子前爪牽起我的手,引我繼續向洞內
走去。
小矮洋洋得意:「且讓他們打去,俺給你介紹介紹咱們雲棧洞。」
入洞的通道狹窄,晦暗無光。
數十步後,豁然開朗,別成一番洞天福地。
洞頂月光如碎金灑落,洞內石椅木床一應俱全,奇花異草隨處而長,吐露馨香。
最令我驚異的是,洞內許多藥草,是我房內那本藥經後半本上才有的奇異藥材。
那些居然是真實存在的!
月濺草肆意生長,在月下伸展葉片,泛著幽幽熒光。
洞內神奇地將人存痕跡和山林自在合而為一。
花草間蝴蝶蜻蜓輕點,半透明的翅膀泛出五色光輝。
我望著面前奇異盛景,身側是隻穿衣服的兔子,手中還牽著他的毛絨兔爪,簡直如置身夢境。
二十年來我循規蹈矩,是再普通不過的鄉下女人,怎會覺得面前景色如此熟悉。
莫非真是夢中曾神遊此地。
恍神間,豬妖夫君和剩下三隻兔子追來,笑著大罵矮兔子卑鄙。
笑鬧罷我們坐在石凳上,兔子們排著隊呈上佳餚,草葉做碗,瓊露做飲。
飲至酣處,我實在看不下去兔子們碎布一般的衣服。
掏出隨身帶的針線包,給他們縫補了一番。
他們便翹著三瓣嘴,淚眼汪汪地看我。
好似我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一般。
在他們亮閃閃的目光下,我心虛又配合地挺起胸脯。
好似真變成了了不起的人。
我暗下決心:下次來了一定給他們每兔都裁一身新衣裳!
四隻兔子過分可愛,山中又實在快活。
豬妖夫君一入夜便來接我,帶我看遍了山間風月。
他看我對洞中藥草感興趣,就領著我一株株地認。
豬妖夫君還壞心眼地騙矮兔子吃醉歡草,害他大睡了三天。
美其名曰,幫我熟悉藥性。
還理直氣壯地說:「多睡是好事,省得他不修煉總纏著你。」
洞中有些異草不讓凡人觸碰,還會咬人。
我又實在好奇得緊,他便握著我的手去摸,待草藥咬上之前再飛快地把我的手搶救回來,嚇得我驚叫連連。
洞內的月濺草是長成後移栽來的,他就帶著我去寒潭看月濺草的成熟過程。
結果被寒潭內的青蛟一尾巴拍了滿身水,湿淋淋又心滿意足地回洞了。
藥經上功效妖異的奇花異草也被我認了個七七八八。
說來也巧,又或許是山間靈氣充足,豬妖夫君帶我去的地方總生長著異草靈石。
他帶著笑意看我歡呼著去搜集。
我想到藥經上的內容,好奇地問道:「可有長得像嬰兒一般的果子,莫非是果子成了精。」
豬妖夫君拉過我的手,不羈地坐在草地上。
「有啊,這果子叫人參果,可是寶貝呢。
「這寶貝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頭一萬年,隻結得三十個。有緣的,聞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
我目瞪口呆:「天吶,真的嗎,我還沒見過這種果子。」
他言笑晏晏:「那你等等,隻要你想,人參果我也一樣捧與你。」
我很高興,心裡卻不甚在意。
如此寶物,得到定是難如登天。
我笑著把手往他腰間軟肉探去:「好啊,摘不到就罰你被我撓痒痒。」
他在地上滾成一團,笑著求饒。
說笑間還撺掇我用醉歡草為引子配了醉蛇藥,潑了一大瓶進寒潭裡去報「潑水之仇」。
哈哈大笑著看那頭青蛟浮出水面,醉乎乎地翻出雪白的肚皮。
我如今已經不怕高了,甚至有些愛上了會飛的感覺。
乘風望月時,看著豬妖夫君的側臉,心髒驟然跳得很快,咚咚砸著我的胸腔。
我對自己說:
有過這些快活,便是人妖殊途也認了。
8
可爹爹不樂意了。
豬妖女婿暴露的第一日,高老莊家家戶戶,路無人煙。
豬妖女婿暴露的第一個月,莊子上門庭若市,熱鬧非凡。
連村口瘸子都深一腳淺一腳地湊到高家門口,想來瞧個稀罕。
若問怕不怕,有什麼可怕的,有誰見過活的豬妖?
更何況這可是一隻不害人的豬妖!
煩請諸位瞧瞧高家那結實的紅牆,百來畝肥田,高家女眷雲霞般的錦衣,豐收日流水一般的席面,哪樣不是豬妖來了才有的。
人家豬妖佔你一個閨女,可是還你豐收富貴呀!
這豬妖騰雲駕霧,夜間來晨間去,還能做些什麼好事。
嘿嘿,也不知那高三姐受不受得住,來年怕不是得添一窩小豬仔,哼哼叫著喊高老兒外公呢!
那手札倒是沒說錯,這世間惡意的凝視與臆想,總是毫不吝嗇地向女子而去。
爹爹氣急敗壞,得了富貴,又開始惦記名聲。高府和山中是兩個世界。
我血親的爹爹,總能輕易撕碎我的快樂,把我的心從雲端拽進泥濘。
他堵了我在房內,斥道:「哪家女人像你這樣,成日裡雲來雲去,像什麼話!」
又壓低聲音囑咐:「你告訴那豬妖,來時避著些人。」
我放下篦發的梳子,回眼瞧他:「為何?」
「你聽我的便罷!」
「我不,我們是三書六媒的正經夫妻,憑什麼回家還得避人。」
我聲音高了些,家僮們聽到爭執聲開始在門口探頭探腦。
爹爹慌得跺腳:「低聲些,難道光彩嗎!」
我拎起裙子,盯著他道:「這不正是爹爹求來的嗎?
「我的夫君,天下第一光彩。」
爹爹聽了我話氣得手指哆嗦,指了我半天:「你倒是一心向他,可你算個什麼?
「他乃天蓬轉世,因酒後調戲月宮之主,耍酒瘋撞翻了鬥牛宮才被貶下凡。
「如今落魄,才拿你解悶,待他取經歸位,你拿什麼跟天上的女仙比。」
我同樣怒不可遏:「你胡說,你就是為了騙我。
「你當我不知翠蘭心悅康年哥嗎,你為成全她,逼我換嫁,我嫁了。
「您得了裡子,還想要面上光,哪有那麼好的事。
「莊子裡的流言我聽了心裡就舒坦嗎,我隻想和夫君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說到這裡我已經紅了眼眶:「取經人又是什麼,您就這麼見不得我好過一點嗎。」
爹爹身子哆嗦兩下,以袖遮面,不再同我針鋒相對。
放下袖子時,他眼尾也泛了紅:「這就是你的命。
「認不認這都是你的命。」
他欲言又止,最終開口道:「與其耽於情愛,不如多盤算後路。」
恰巧此時豬妖夫君伴著飛沙,踏月而來。
他背著手,唇角勾出一個可怕的笑:「嶽丈在同翠蘭說什麼,不如讓俺也聽聽?」
爹爹後退兩步,擠出一個笑:「沒什麼沒什麼,我先去了,你們說。」
話畢,爹爹後退的小碎步也到了門口,轉身時門檻處絆了下,摔出咣當一聲。
爹爹捂著腿此牙咧嘴:「無礙無礙,你們說些體己話。」
便推上門跑了,快得衣角都看不到一片。
豬妖夫君笑著向我走來,露出一排大白牙:「娘子,咱們走吧。」
我含淚熟練地撲進他懷裡,在空中感受脅下生風。
頭頂是滾圓的月亮,好似伸手便能摸到一般。
地面上的人煙飛快向後掠去,好似把人世煩惱也全部都拋於腦後。
在空中看地面上什麼都小,聚在一起星星點點的高光便是村落。
還有一隻膽大的鳥兒落在夫君肩頭,兩隻綠豆大的眼睛滴溜溜亂轉,收起翅膀來乘這股妖風。
入目之景逐漸變作山野虬枝。
四隻兔子已經在洞口等候多時。
高兔子以腿長優勢率先蹿了出來:「姐姐,今天有猴兒酒。」
瘦兔子也來拉我的衣袖:「我摘了姐姐最愛吃的紅果!」
矮兔子從兩隻兔子中間鑽進來露出一隻兔頭:「姐姐,我想死你啦。」
胖兔子老神在在地提提褲子,將胯一扭,肥屁股把高矮瘦三隻兔子頂出三尺遠。
小胖滿臉嚴肅地伸出一隻兔爪:「姐,我手胖,牽著手感好。」
我哈哈大笑,把準備好的小零嘴和新衣服分給他們。
豬妖夫君忍無可忍,奪了我的手進洞,嘴裡還罵罵咧咧:「一群兔崽子,娘子的手隻能我牽。」
猴兒酒甜甜的,卻也醉人,幾隻兔子酒量奇差,沒喝幾杯就在月下起舞。
兔子們在藥田裡穿梭,蹦蹦跳跳地轉圈圈。
豬妖夫君滴酒未沾,他面不改色,唯有一雙眼睛化作了春水。
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樣,隻覺得臉頰熱騰騰的,頭也昏沉。
我借著酒意問道:「夫君,你為何隻有入夜才來。」
聲音裡有我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委屈。
豬妖夫君垂眸,拈起一枚紅果抬頭望月:「夜色闌珊,唯有月色,豈不美哉。」
我看他望月亮,心裡更委屈了:「可我白天也想見到你。」
他情緒很低:「我貌醜無鹽,白日裡看得清楚,娘子不怕嗎。」
酒意上頭我困得厲害,半眯著眼睛用手指描摹他的眉眼:
「不怕,夫君什麼樣子我都不怕。
「我最喜歡的就是夫君啦。」
說完我便心滿意足地陷入夢中。
一個大掌輕撫我的頭頂,像在觸碰什麼稀世珍寶。
耳畔似乎有誰在黯然低語:「小騙子,你分明隻喜歡俊的。」
9
爹爹為了名聲,他開始主動捉妖。
對外完全展現出了一個受害者的模樣。
捉妖人也請了五六個,會噴火的,會畫符的,敢徒手下油鍋的,還有一頓能吃三斤肉饅頭的,各有各的新鮮熱鬧。
高家莊有豬妖坐鎮,旱時挖溝借水,涝時分渠引流,連續幾秋的好收成,讓家家戶戶都有了餘糧。
農闲時節,村口磕牙的都比往年多上幾分。
近來莊裡人最愛的新活動是去高員外家裡看捉妖。
隻要吆喝一聲:捉妖的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