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以後都聽你的話,好娘子,安歇罷。」
語畢便欺身而上,被翻紅浪,一室旖旎。
4
醒來時,我全身酸痛,似被犁車犁過一般。
昨晚那渾人已經起身,在穿衣服了。
他身量極高極壯,一身腱子肉,大腿都有我腰身粗細。
見我醒來,他討好一笑:「娘子,你先睡著,不必起身。
「昨晚你累壞了,俺去拿些吃食與你。」
我不禁又紅了臉,小聲稱謝。
他陪我用飯,想吃什麼隻一個眼神他就夾進了我的碗裡,再含笑看我吃下。
今天的餐食豐盛得很,我被關了兩年,哪裡吃過這些好東西。
果不其然,我積食了。
他知道我積食後非常懊惱,從腰間取出一粒藥塞進我嘴裡。
我皺著眉怕苦不肯吃,這藥入口後卻酸酸甜甜的,居然是山楂丸!
這山楂丸過於美味,我又著臉向他討吃。
他笑著把裝山楂丸的布袋都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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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用熱騰騰的大掌替我揉肚子和酸疼的腰身。
洗漱時我思量,嫁人也不過圖個知冷知熱,老來相伴。
雖有不甘,但木已成舟。
這渾人雖不似那盎然豐採的仙人模樣,卻也自有他的體貼好處。
爹爹換親惹我傷心,許是真有他這般做的道理。
我想開了,親爹爹豈會害我。
何況我這夫婿,除了疼我,也確實有些本領。
他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一人抵了十來個人的活。
不出半年,家裡的院子便擴了一圈,惹得莊上人人羨慕,俱說我們招了個能幹女婿。
他果真如洞房那日所說,搬磚運瓦,築土打牆,耕田耙地,種麥插秧,創家立業。
日子越過越好,讓我穿錦戴金,四時有花果享用,八節有蔬菜烹煎。
爹爹也從高老兒變成了高員外,穿綾著錦,神氣十足。
我本是家中二女,既不如大姐香蘭未嫁時能幹,也不如小妹翠蘭會撒嬌賣乖。
爹娘未曾虧待過我,隻是不如對大姐小妹那般上心罷了。
婚後我倒是知道了被人呵護重視,句句上心的滋味兒。
這渾人除了床第之間霸道些,其餘處處依我,很是蜜裡調油了些日子。
秋後豐收,他一人收了百來畝地,爹爹樂得見牙不見眼,直呼好女婿。
擺桌吃豐收酒,我那郎君坐了首桌。
我望著他,與有榮焉。
他正捧著米桶吃食,我這郎君做得多,自然食量也大,多吃一些又何妨。
酒飯正酣,有人驚呼:「豬,豬!!」
鄉鄰皆驚慌望向我身側,吃酒的人奔走四散,椅凳倒地叮咣亂響。
我隨著看去,哪還有我那郎君,隻有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呆子埋頭吃食,頭臉分明就是個豬模樣。
我後退兩步呆愣在地,隻覺晴天霹靂。
這些歲日與我同床共枕的,竟是一隻豬妖。
他察覺我的動作,臉面從米桶裡抬出,動作間蒲扇似的耳朵扇動,長嘴一拱一拱地,還沾著飯粒。
他竟還毫無知覺地招呼我:「翠蘭,看我做甚,快坐下吃啊。」
我滿目含淚,望著他又退兩步。
他突然反應過來,伸手去摸自己嘴臉耳朵:「糟糟糟,大意了。」
這豬妖手忙腳亂,兩掌摁回耳朵,長嘴又冒了出來,按回長嘴,大耳朵又支稜開
來。
見我落淚,他疾行兩步,又似怕驚到我,掩面化作一陣狂風去了。
走石飛沙裡隻留下一句:「翠蘭莫怕,我晚間再來。」
5
不消半日,高家三姐兒招了個妖怪女婿的信兒就長了翅膀似的傳遍了整個高家莊。
我把自己關在房內閉門不出,仍能聽到門外家僮私語。
「三姐姐這麼個神仙妃子似的人物,怎麼就招了頭妖怪女婿,豈不糟蹋了。」
「可不呢,還是頭腌赝豬妖。」
「嘖,我早就看出端倪,那怪食量甚大,早間點心都得百十個燒餅,誰人能咽下恁些吃食。」
「休言休言,老員外來了。」
雕花木門自外打開,爹爹踏光而進。
我抽噎不已,撲入爹爹懷裡,哭到話都說不利索。
「爹啊,孩兒該怎麼辦。
「不是仙人,是頭豬妖,錯了,都錯了。」
爹爹卻面泛潮紅,眼中閃爍著令我悚然的狂熱。
他仰天大笑:「對了,對了,對上了。」
我腮邊垂淚委屈看他,不得其解。
爹爹莫非是憂心過度,得了癲病。
他摁住我的肩膀,正色囑我:「那怪說了今晚要來,你可得勾住他,莫要讓他離了去。
「爹爹的大造化,就指望你了。」
爹爹此言令我心頭沉墜,又似一瓢冷水兜頭潑下。
我嘴唇哆嗦:「爹爹早知、早知他是頭豬妖。」
他斜眼瞧我,面上帶了責備:「說的什麼話,那是仙人,不過模樣怪了些。
「你吃穿享用,哪樣不是爹爹給你。
「又為你搶了翠蘭這門仙親,合該你回饋恩慈。」
我忍了又忍,還是問道:「既是應在小妹身上的仙親,為何不讓小妹去,偏偏換嫁也要讓我去。」
爹爹脫口而出:「你小妹身弱膽小,哪經得住那妖怪折騰。」
我肢骸冰涼,哭倒在地。
「爹爹,你可有一分為我想過。
「人人皆知我委身豬妖,讓我怎麼有臉過活。」
爹爹扶我起身,輕聲哄道:「乖女,爹爹豈會不為你著想。
「咱們如今家業豐澤,帶得莊上也富裕起來,其中你為首功。」
他又湊在我耳邊悄聲說:「待事成後,菩薩賜子,福祿加身,屆時你有了弟弟,便有了倚仗,看誰會敢欺負你。
「何況那豬妖乃仙人轉世,委實有些本事,你若哄了他,隨便許你些寶物,終身受用不盡,豈不美哉。
「可莫要再說那些混話,千萬記住,你不是玉蘭,是爹的乖女——翠蘭。」
爹爹拍了我的後背便轉身離去,我癱坐在地,仰頭看著雕花木門逐漸合上。
門外的光追著木門自我臉上掃過,透過門縫攏為細細一條。
隨著門鎖扣上,那最後一縷光也消散,屋內徹底歸於黑暗。
6
入夜,我被褥蒙頭,瑟瑟發抖。
外頭風起,碎石砸得窗戶沙沙作響。
聽這動靜,我心知是那豬臉妖怪來了。
他一落地,便直奔床上來:「好姐姐,怎麼不點燈。」
我把臉蒙得結結實實,並不言語,隻覺床邊突然下陷,驚得我一顫。
耳邊是他特意放柔的聲音:「翠蘭,可是怕我。」
我哆嗦著拉下被子,眯縫著眼看到一張人臉,才松了口氣。
借著昏暗的油燈我怯怯看了他半晌,描摹著他的輪廓,心裡的懼怕被痛楚蠶食。
他生得憨厚,濃眉大眼,睫毛很長,就是這雙眼睛像含了春水,一見我就笑。
肩膀寬厚,結實又軟韌,我曾踩在上面夠過院子裡的梨花。
這雙手最不老實,作亂時像帶著火,手掌有我的兩個大,粗糙又溫暖,包住我的手怎麼都掙不脫。
可這個與我同床共枕的夫君,會給我帶豆兒糕的夫君,會親手為我做山楂丸的夫君,他是頭豬妖。
是頭獠牙外翻面目可怕的豬妖。
爹娘無子,隻有我們三個女兒。
幼時上元節去集上看花燈,人擠挨著人,娘牽著大姐,爹抱著小妹,我隻能看著眼前人腿做的林子,踉跄著死死抓住爹娘的衣帶。
後來我長成了高家最懂事的女兒,咽著口水把點心讓給妹妹,她年紀小,嘴巴饞。
好看的釵子讓給大姐,她快議親了,總得多些首飾。
爹爹娘親贊許的目光讓我羞澀地低下頭,心裡卻樂開了花。
爹娘的贊許像裹了糖的黃連,我貪心地把糖衣舔完了還不舍得松嘴。
我終於嘗到了苦果,連康年哥也被爹爹做主讓了出去。
或許我命中和康年哥沒有夫妻緣分,不屬於我的東西,我本就不該貪求。
可我根本不信有什麼仙人,我知爹爹偏心,以為他用仙人說辭哄我換嫁。
後來塵埃落定,夫妻恩愛,我隻當因禍得福。
如今想來,我真是傻。
仙人是假,利益是真。
什麼仙人,什麼取經人,不過是爹爹隨便說來證騙我的話罷了。
一個不寵愛的閨女,同豬妖換來家族興旺富貴,如此隻賺不賠買賣,誰不心動。
可為什麼,可憑什麼,我的夫君,會給我帶豆兒糕的夫君,滿眼是我的夫君,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夫君,是頭豬妖。
我抓著衣襟,隻覺心如刀絞,悲哀地捂著臉號啕大哭。
我越哭越止不住,像是要把半生的委屈都隨眼淚流出來。
正哭得天昏地暗,旁邊突然遞過來一杯水,哭著還不覺得,看到水後突然覺得嗓子幹啞難耐,順勢就著杯子喝了口水。
可是剛喝下去我就僵住了,因為看到端水的人,是我那豬妖夫君。
我又嚇得一抖,嘴裡的茶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豬妖夫君對我的異狀恍若未聞,也不問我為什麼哭,反而興衝衝對我道:「翠蘭,你想不想看兔子跳霓裳舞!」
也不待我回答,他便摟了我的腰身一轉,待我反應過來時,已經在空中了。
即使被他用寬大的袖子護在懷裡,我耳朵裡也都是呼嘯的風聲,更不敢往下看,隻能害怕地抱緊他。
雙腳落到堅實的地面上,我才捧著亂跳的心松了口氣。
「這也太怕人了,你便成天這麼飛來飛去的嗎。」
「這有什麼好怕的。」
「這也太高了。」
「這哪裡算高,天上才高呢。」
「哼,說得好似你去過天上一般。」
他突然指著遠處道:「快看!」
山林間竟有一處怪石,巨大平坦,四周草木蔥鬱,鮮花遍地。
流螢飛舞於花草之間,好似花草樹葉自己在發光一般。
高矮胖瘦幾隻灰兔子圍著草裙,人立而起在月下翩翩起舞,沒有霓裳舞的輕盈,反倒顯得憨態可掬。
不過跳著跳著便打起來了。
起因是胖兔子踩了瘦兔子的腳,瘦兔子一個踉跄抓破了矮兔子的草裙,矮兔子趕緊彎腰捂襠,卻一頭撞向了高兔子的肚子。
四隻兔子打作一團,難舍難分,灰色兔毛隨風亂飛,糊了面色鐵青的豬妖一臉。
我終於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四隻兔子被我的笑聲嚇住,豎起耳朵一溜煙跑沒影兒了。
我走到那處怪石上坐下,託腮仰頭望著月亮。
「山上竟有這麼一個好去處,美如仙境一般。」
豬妖夫君在我身旁坐下:「你若喜歡,我日日帶你來看。」
我沉下目光,揪下一株雜草握在手中揉捏:「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鎮裡的大集。」
「小時候上元節我在集上走丟了,怎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是個好心的伯伯把我送回家的,自那以後,我就不愛出門了。」
想到過去,我望著翻飛的流螢神傷。
他卻忽然跳腳,滿臉不忿:「什麼伯伯,你看清楚了嗎,那分明是個哥哥。」
我一臉不贊同:「恩人我還能看錯嗎。」
他重重哼了一聲,嘴巴噘得可以掛油壺。
我大度一笑:「好啦,你說哥哥就哥哥。」
深更半夜,山川草野,我與一頭妖怪抵肩同坐。
內心卻感到了久違的寧靜。
7
那日過後,豬妖夫君每日都帶我去山林間玩耍。
山中有穿紅肚兜一腦袋扎泥地裡就不見蹤影的人參娃娃,堆果釀酒喝得爛醉的猴子,還有藤條抽人賊疼的樹妖。
自成一派逍遙天地。
我也同高矮胖瘦四隻兔子也混了個臉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