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懵裡懵懂地聽著,滿腦子都是小少爺。
盡管外頭正亂著,可是絲毫沒有影響到其他人的生活。
越是有錢有權的,越不在乎這些事。
小少爺家要舉辦舞會,她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身份出席。
況且,舞會啊…
她捧著一本書,怔怔地看著門上的雕花出神。
小少爺家是一幢二層洋樓,一樓弄成了時興的新式裝修,到處都是白色金色的浮雕,地板鋪的也是華麗的大理石,一塊一塊都能照出人的影子。
樓梯的扶手光潔細膩,做成了環繞式。
她在Y鬟的攙扶下從樓梯上緩緩走下,喧鬧的人群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她來得大概很不是時候。
心裡有些悶悶的,說不清是種什麼感受。
她依舊穿著自己帶來的衣裳,寬大的袖口,寬大的褲腿,隱隱約約遮擋住了她的那雙小腳。
三寸金蓮的紅色繡鞋,忽隱忽現。
她的眼眶裡蓄著淚,有一種被剝光了丟在人堆裡的羞恥感。
恰在這個時候,一身西裝拄著文明棍的小少爺突然對她伸出了手:「來,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我的朋友們。」
她的心頭松弛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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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爺的媽隻說讓她參加,別一個人悶在房裡,老太太年齡大了不願意參與這樣的交際,卻也同意讓她多見見人。
她心中打鼓,實在是不想穿小少爺的媽給她準備的旗袍。
那些衩,都快開到她的胸口了。
卻不想,在一群穿了洋裝的人群裡,屬她最讓人矚目。
這樣老舊的衣裳,不僅沒人再穿,相反,連繡花這樣的手藝,也已經很少有大家閨秀再去學習了。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淺杏色繡素色蝴蝶的花紋,蝴蝶翅膀讓她用幾根略微彩色的絲線巧妙地繡了幾針,既不顯得過於素淨,又不會因為蝴蝶的花樣而凌亂。
有個穿著洋裝頭上還戴著誇張面紗禮帽的小姐突然一把掀開了她的褲腿。
那位小姐捂著嘴巴,尖著嗓子叫道:「你們快看!她是小腳!」
眾人的目光紛紛看向了她的腳。
她本還在安靜地聽著小少爺的介紹,或者微笑著點點頭,卻不防被人一下子將自己的雙腳暴露了出來。
她眼眶瞬間就紅了。
那位小姐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聲音尖銳,仿佛被魚刺劃破的喉嚨。
其他幾位小姐少爺也圍了過來,他們竊竊私語著,不曉得在說些什麼。
她低著頭,難堪極了。
她想跑,可是小腳又跑不遠。
她求救地看向被擠出去的小Y鬟,卻對上了一雙憤怒的眸子。
「你們這樣真的禮貌嗎?」
小少爺的臉上帶著薄怒,這群人都是跟他家境一致的同窗好友,大家一起留過
洋,學過洋文,喝過洋墨水,可他沒想到,平時看起來傑特曼的人,如今都像是八卦嗑瓜子的地頭老太太們。
小少爺本以為搞這種派對會讓她覺得開心,拉她加入進來也好讓她明白,新時代的女性都是如何的自由奔放。
可沒想到的是,失算了。
他握住了她冰涼的小手,心中有一股子莫名的憤恨與煩躁。
他想要抱緊她,想要親吻她失了血色的小嘴,想要安撫她那顆被驚起波瀾的心房。
6
引起這一切的那位小姐依舊沒覺察到自己做錯了什麼。
她捂著嘴笑得眉眼彎彎:「我們隻是好奇,好奇她的小腳罷了,你又何必如此慌張?」
小少爺終於知道,他心裡頭的這股邪火是因為什麼了。
她與她們格格不入。
她努力想要融入進來。
她平時見了生人都像驚慌失措的兔子。
她繡花的時候側臉虔誠得像是一位遊吟詩人。
她的臉上,原本是有光的。
她的世界就這麼大,是他,硬逼著她跨出那一步。
卻沒想過,她的翅膀早就被剪斷了。
而那群人,卻在恥笑她殘破的羽翼。
小少爺心頭一片荒涼。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怕她會哭泣。
那些眼淚,像珍珠一樣重重地砸在他的心間,壓得他喘不上氣來。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你不能因為自己留過洋就忘了自己的根,裹腳是她的錯嗎?不,是時代的錯!你們不該如此議論一位年輕女士的腳,這樣的議論,在哪個時代都是被人所不齒的!咱們雖然接受了新式教育,也不能忘了該如何尊重他人!」
小少爺不冷不熱地反擊了回去,那位小姐跺跺腳,塗成紅唇的嘴巴開開合合,卻也始終找不到其他理由來反駁。
小少爺牽著她的手,強硬地放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像是洋人書裡描寫過的騎士。
她的手搭在柔軟的布料上,心也一下子軟得一塌糊塗。
她的睫毛抖了幾下,好像把快要流出來的眼淚都抖回去了。
仰起頭來,她對著小少爺抿著嘴笑了起來。
不遠處,一道亮光閃過,小少爺和她同時轉了頭,這才發現,有好事的人將這一幕拍了下來。
這是她第一次拍照,在家的時候,聽老人說,照片裡的人都是魂,人不能拍照,拍了照,魂就印在照片裡了。
她有些害怕,往小少爺那邊湊了湊,大大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
小少爺以為她怕那道亮光,隻好安慰她說那是相機上的燈。
「不,不是的,據說,拍了照片,人就沒有魂了。」
她扁著嘴,聲音哭唧唧的。
小少爺聽著她這樣軟糯的聲音,心都要化了。
「這都是騙你的,家裡到處都是我的照片,難道全都是我的魂?」
小少爺一掃方才的陰霾,笑眯眯地對她解釋著。
她環顧四周,發現確實是這麼回事,這才小小的松了口氣。
7
小少爺的世界是多姿多彩的。
他見識過大洋彼岸的生活,用過刀叉,學過洋文,會跟洋鬼子坦然地交流。
不像她,頭一回看到外國人,渾身上下不自在,後背粘了一層薄汗,緊張得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
那位洋鬼子叫什麼皮特,名字奇奇怪怪的,上來就要啃她的手背。
她嚇壞了,淚花立馬從眼角飛了出來。
還好小少爺及時趕到,把她的手從洋鬼子嘴下搶救了出來。
她眼淚汪汪地看著小少爺,下巴都在顫抖。
小少爺用鳥語跟那位洋鬼子交談了一番後,洋鬼子聳了聳肩,用不標準的發音跟她說了一句:對不起。
她縮在小少爺身後,俏生生的小臉上滿是瑟縮。
外國人太可怕了,一點兒禮數都沒有,張著嘴就要啃人家手背。
她的手指很細,一根一根地揪住小少爺的衣角。
小少爺好不容易才讓她放松了下來。
他告訴她,這是洋人的禮節,傑特曼男士對待女士的一種親切的方式。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依舊是委委屈屈的。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出嫁前從父,出嫁後從夫,我已經要嫁人了,哪一寸都不能讓別人碰!」
她看起來瘦弱又嬌小,可是骨子裡的倔強還是讓小少答感到了絲絲觸動。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沒經過大腦突然脫口而出一句:「那我也這樣吻過別的女人的手背,又該如何?」
說完這句話,小少爺期待著看著她。
她抬起眼來,長長的睫毛抖啊抖的,抖碎了滿床的星河。
也抖進了小少爺的心裡。
他後悔了,後悔告訴她這樣的事情。
大顆大顆晶瑩剔透的眼淚從她的眼眶裡翻湧而出。
小少爺頭一回察覺到,自己會為了另一個人流淚而感到心疼。
他抬起手來,想要擦掉那些煩人的淚水。
不想她卻倔強地轉過身去,帶著那些讓他心疼的眼淚,一步一步地離他遠去。
她是小腳,走起路來身姿搖曳,像古代所說的弱柳扶風。
可小少爺偏偏想告訴她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她不該被困在四方的天地裡一輩子。
8
老太太知道兩個孩子鬧了矛盾,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避開對方的目光,又別別扭扭地,老太太是個老人精了,一眼就看出了問題。
小少爺被老太太喊到了屋子裡,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小少爺支支吾吾,低著頭,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
老太太嘆息一聲,如何不知道小少爺在別扭什麼?
「混賬的小子,你以為她是那群瘋丫頭?見了洋鬼子恨不能撲上去又是跳舞又是摟腰?我們裹了腳的女人,最忌諱旁人觸碰自己的身體,這是千百年老祖宗給
女人定下的規矩,你想給她放足?想讓她也自由自在?天真!」
老太太用龍頭拐杖重重地杵了杵地,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自己的孫子。
小少爺這才知道,原來裹腳也有這麼多的道道。
原來看起來小巧尖細的腳,竟然布滿了女子的血與淚。
在女孩子還小的時候,家裡經驗豐富的女性會給她們進行裹腳。
正常人的腳趾是舒展的,是排列起來的,可以走可以跑可以跳。
但是裹了腳的女人卻不行。
她們的腳已經變形,四根腳趾窩在了腳掌下,腳背高高地拱起,像是一道骨頭做的橋梁,隻剩下大拇指維持著原樣,所以才會顯現成尖尖的形狀。
小少爺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嘗試著把自己的腳趾別在腳掌下,還沒等站起來把全身的重量壓下去卻痛到哀嚎出聲。
而她每一天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艱難。
小少爺覺得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似的,讓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他想起那天的小姐像看了西洋鏡一樣新奇指著她的腳。
他想起她對於腳的忌諱。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比如,一開始,他是那麼地厭惡她有一雙小腳。
即便如今他已經接受了她,可小少爺的朋友們難免還是要忍不住調侃幾句。
她的腳不能穿漂亮的高跟鞋,隻能穿柔軟的繡鞋。
她不能穿那些繁瑣的洋裝,洋裝的裙子都在腳踝以上,她沒有合適的鞋子。
可笑小少爺還想著給她放足,還是老太太告訴他,女人放足後,比纏足還要痛苦。
「所以纏足的女人,聽話,乖巧,從一而終,絕對不會三心二意。」
老太太得意地對他說道。
可是小少爺要的不是一個因為纏了足就變得聽話乖巧的女人。
他也說不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9
小少爺出去了。
聽說,是出去跳舞了。
她還在房中繡花,聽了下人們的議論,一根針突然扎在了手指上,血珠子冒了出來,滴在了桌子上。
她覺得自己有些難過。
繼上回洋鬼子事件之後,小少爺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躲著她。
她又不是個尖酸刻薄的性子,最多生幾回悶氣罷了。
她想家了。
雖然在家裡她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可畢竟是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