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老派的女人。
父母從小教導她,做女人要守規矩,要從一而終,要三從四德。
她小時裹了腳,嚷著疼,娘用香粉一層一層厚厚的灑在了裹腳布裡,娘說,兒啊,等你長大了就知道娘的苦心了。
她疼得整夜都睡不著,雙腳火辣辣的疼,像被熱水混了辣椒面燙了似的。
她人太小了,裹了腳後又發了幾天的高熱,即便都這個樣子了,她娘還是逼著她下地走路。
娘說,兒啊,你若不走路,等過幾天定了型,以後走起路來就會變成弓著腰,醜死了。
她隻覺得還不如讓自己死了吧!太疼了,疼得她夜夜都在哭。
她想不明白,一貫愛她的爹娘,怎麼就能這麼狠心地對她呢?
人的成長就是在一次次的疼痛中蛻變著。
過了好久,腳不疼了,與之相反的是,她再也不能蹦跳了。
娘給她做了精美的鞋襪,放在成年人的手心上,顯得是那麼的嬌小。
足尖像是一隻蓄勢待發的蜻蜓,隻是沒了翅膀。
她坐在椅子上,看著天空飛過的鳥兒,有時會美慕地感嘆。
娘說,女人這輩子,唯一的指望就是男人。
娘教她,要謹小慎微,寡言少語,莫成為那些瘋瘋癲癲的野丫頭!
她手裡捧著一本書,聽了娘的話,小小的臉上滿是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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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時候也會懷念,曾經可以肆意奔跑的日子。
可是,那份恣意,已經全部被她的爹娘親手折斷了。
她的腳出了名。
爹娘為此沾沾自喜,決定要提高女兒的彩禮。
城裡的大戶人家看中了她,有個穿著打扮很華麗的老太太,摸著她的手一遍遍地贊嘆著,又仔細看了看她的那雙小腳。
誇她是難得的好姑娘。
老太太說,城裡的丫頭瘋起來沒個邊兒,娶妻娶德,太瘋癲的不適合當老婆。
她一輩子也沒去過城裡,據說那裡有很高的樓,還有洋人的教堂,路上的人多得像螞蟻。
她有些害羞,低著頭紅著臉。
老太太更滿意了。
下好定,她就這麼被人相中了。
老太太是來給孫子相看的,出手又闊綽,爹娘看了那些東西,很是開心。
她望了望老太太離去的身影,隻覺得心裡有些不舒坦。
卻又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2
她第一次進城,是因為夫家小少爺要退婚。
娘說,讓她親自去城裡走一趟。
娘堅信,任何男人看了她的腳,都會瘋狂地愛上她。
所以,她坐上了馬車,一路搖晃著來到了城裡。
城裡的人真多啊!她小心翼翼地掀開了馬車的簾子,看到路上的人,有男有女。
原來女人也可以上街啊!
她這樣感嘆著。
她的到來,給夫家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陰霾。
小少爺大喊大叫,說這門婚事他不同意!
她就這麼俏生生地站在門口,因著小腳支撐不住,她把手搭在了門框上,一身老式寬袖上衣,裙子加了十六條飄帶,跟小少爺看起來像是兩個時代的人。
反觀小少爺,他穿著時興的西裝,剪短了頭發,發型梳得锃亮,因著掙扎得太過,幾縷碎發垂在了額前,倒顯得他沒那麼成熟了。
更像個抗拒家長的熊孩子。
小少爺乍一見了她,眼睛裡先是驚豔,卻在看到那雙小腳的時候,突然迸發出來了濃厚的不滿。
「你們罔顧人倫!我怎麼會娶這樣的女人?她一不能走,二不能跳,除了在家裡念些酸詩,還會幹什麼?」
小少爺不滿地怒吼著。
她眼眶裡的淚就這麼掉了下來。
大顆大顆的,好像蛟人的眼淚,似乎能落地成珠。
小少爺看到她哭了,有一瞬間的愣怔,即便知道自己方才說出口的話不中聽,卻還是扭過頭去不想辯解什麼。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憑她哭成什麼樣呢!
小少爺這麼想到。
老太太被他氣病了,綁著抹額躺在雕花大床上,拉著她的手,說讓她安心。
「那個逆子!他再張狂,還能越過我去嗎?都是你們慣的,讓他留那勞什子的洋!我好好的孫子,成了如今這般洋不洋中不中的樣子!」
老太太對著小少爺的父母罵著。
她低著頭,劉海兒垂了下來,遮住了眼下的紅腫。
小少爺家很大,非常大,有一個非常外國式的白色大理石噴泉,上面有個雕刻的白色小人兒,光著屁股。
她頭一回經過隻覺得面上滾熱,剛要移開目光看向別的地方,結果又一眼看到了一個沒穿衣服的女人。
她看著那些雕像,臉「騰」的一下就紅得像煮熟的蝦子似的。
她是個小腳,走路原就不穩當,這下一個腿軟,竟差點兒跪在地上。
得虧老太太派來接她的小Y頭片刻不敢離開她身邊,這才穩穩地扶住了她。
小Y頭年紀比她還要小,卻是個幹慣了活兒的「老人」了,剛扶著她的胳膊,就覺得撲鼻的香味鑽進了自己的四肢百骸似的。
小Y頭看著她的臉,有一瞬間會覺得小少爺真的沒眼光。
她就這麼被強制留下來了。
爹媽感恩戴德,壓根不提接她回去的話。
老太太握著她的手,一連喝了三碗參湯,精神抖擻地說要跟孫子鬥到底。
她覺得有些害臊。
未婚男女共住一起,與倫理不合。
老太太對此嗤之以鼻。
「他不是講究新派嗎?男的女的都摟在一塊兒跳那洋舞,你又何必怕這怕那?有奶奶在,晾他也鬧不出什麼花樣了!」
老太太對她的喜愛,就像是找到了能跟新派的小少爺抗爭的理由似的。
她覺得,自己更像是個工具人。
小少爺的爹媽沒有插話的權利,生怕惹了老太太不快。
其實小少爺的媽倒覺得,娶妻自然要娶一門門當戶對的才好。
隻是小少爺的爹是個愚孝的,老太太說什麼,他就聽什麼,小少爺的媽自然也就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小少爺的媽穿了一件旗袍,衩都要開到大腿了。
她頭一回見到若隱若現的大腿,隻覺得新奇。
小少爺的媽歲數也不小了,怎麼腿上的皮膚這麼光潔呢?
小少爺的媽笑了,拉過她來,送了她一雙最流行的玻璃絲襪。
她摸著那滑溜溜涼絲絲的玻璃絲襪,又看了看自己的小腳,最終也沒留下來。
她每天都要用頭油梳頭,一絲一絲地沒有任何的凌亂,就連額前的劉海都是板板正正的。
寬大的袖子上繡著一朵又一朵的梅花。
這樣老式的樣子,也隻有她跟老太太會穿。
腦後的發髻用一枚銀簪簪了起來,簡約大方。
她出門的時候,隔壁的房門也打開了。
是小少爺。
4
小少爺長得不差,高高的個子,皮膚也白,不像她爹那樣粗糙幹枯,對她也沒有很差勁。
隻是不多言語,見了她也隻是點點頭,目不斜視地走掉了。
她覺得有些失落。
小少爺的抗爭,從一開始就已經失效了。
兩個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她又是那麼個溫柔賢惠的性子,即便小少爺再怎麼厭惡這樁婚事,卻也無法繼續冷言冷語地對她。
一看到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少爺隻覺得愧疚。
時間長了,兩個人也有了短暫的交流。
她看書的時候,小少爺也新奇地湊過來,問她在看的是什麼書?
她羞澀地說道:「列女傳。」
小少爺嗤之以鼻,認為那都是打壓婦女意志的書本。
她漲紅了臉,頭一回跟他爭辯,盡管是小小聲的。
「女,女人活著,要有氣節!」
小少爺難得見她還有情緒起伏這麼大的時候,瞬間起了逗弄的心。
「小不點兒的人還講究氣節呢?」
她察覺到小少爺是在跟她玩鬧,一時羞澀,索性轉過身子去不理他了。
小少爺一臉悻悻然,悄沒聲地溜了。
她回過頭來,看到小少爺離去的背影,偷偷地吐了吐舌頭。
在這裡住著,一切都是新鮮的。
小少爺偶爾會興起吃吃洋餐。
她說自己是中國胃,怕是吃不慣那洋人的菜。
小少爺雙眼含笑注視著她,她的臉立馬就飛上了兩片彩霞。
老太太覺得很滿意,這不,鬧來鬧去,兩個人逐漸熟悉了起來,再也不爭鋒相對了。
小少爺故意使壞,讓廚子把煎了三分熟的牛排端在了她的面前。
她看著那肉裡帶著血的牛排,隻覺得一股子惡心的感覺,胃裡好像在翻江倒海。
可是小少爺正在看著她,她閉了閉眼,抖著手用銀叉戳了一下那塊牛排,鮮血瞬間就滋了出來。
小少爺一見了她慘白慘白的小臉,登時便捂著肚子大笑了起來。
一桌子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蠢,蠢蛋,哈哈,你果然是個聽話的蠢蛋!」
小少爺捧腹大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
她又羞又氣,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反駁。
她覺得小少爺這樣說她,很沒有禮貌。
自古就是出嫁從夫,女子不可與丈夫頂嘴,否則就是犯了七出之罪。
所以,她隻能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
小少爺擦了擦眼角的淚花。
他把自己面前煎了全熟的牛排端給了她,又特別貼心地教她如何拿刀叉。
老太太又氣又笑,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指著這兩個人道:「這猴兒!成天捉弄他媳婦兒,瞧瞧,這會兒子又上趕著教人家怎麼吃牛排,這亂七八糟的刀叉看得我頭暈,快快給我拿筷子來!」
早就有小Y頭給老太太把牛排剪碎,老太太拿了筷子吃了幾口,撇撇嘴,說不如爆炒牛柳好吃。
她的小臉依舊通紅。
小少爺雙手環在她的身前,手把手教她怎麼切牛排,她隻覺得小少爺的手溫溫熱熱的,像是夏天家裡那張寬大的蒲扇,能包裹住她的整張小手。
小少爺也是心神蕩漾,他隻是出於禮貌想要教她,不想看到她成天像個老太太一樣,她應當是活潑的,樂觀的,像那些大家小姐一樣驕縱,而不是這樣乖巧聽話,渾身暮氣。
新派傑特曼就該對女士彬彬有禮,不知道為什麼,小少爺一對上她就忍不住生出一種想要逗弄她的想法。
就比如此時此刻,他緊緊地包裹著她的小手,鼻息間聞到的是一股若有若無的馨香,不是香水的味道,有一種小時候童年的記憶。
小少爺突然覺得,他不想放開自己的手了。
5
外頭亂糟糟的,聽說,有學生遊街示威,警察抓了幾個領頭的,學校方面正在努力交涉想要保住幾個學生。
她覺得心裡很慌,小少爺一直說要打仗了,雖然她沒有經歷過戰爭,卻也知道,萬一真打起來,像她這樣裹了小腳的女人,是跑不遠的。
那些洋鬼子紅毛綠眼睛,長得像地獄裡的惡鬼。
小少爺聽了她的擔憂,又是一頓驚天動地的笑。
小少爺笑夠了,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她,柔柔的,像羽毛拂過心頭。
他告訴她,洋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