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喉嚨一陣陣抽緊了,大喘過幾口氣,俯身攥拳,把拳頭抵在九枝燈腦側,聲音顫抖得不成人形:“九枝燈,你他媽混賬啊……”
九枝燈乖乖躺倒在地,一具流幹了鮮血的軀殼輕若鴻毛,聽到徐行之的指責,他憂愁地皺起了眉毛:“……師兄,抱歉。”
……“抱歉”。
重光、北南、曲馳、如晝他們的十三年光陰,清涼谷兩千名弟子的性命,流離失所的眾多正道弟子,在九枝燈看來,統統值不上一句“抱歉”,僅僅是一句“不後悔”而已。
自己又有何德何能,受得起這人一聲抱歉?
徐行之心中湧出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無力過後,徐行之緊繃的肢體漸漸松弛下來,忍住口腔裡一陣陣往上頂湧的酸澀感,伸手攬抱住九枝燈的腦袋,晃來晃去的,看姿態像是在哄一個嬰兒。
他知道,九枝燈是真的不行了。
徐行之是真的恨過他,也是真的疼過他。疼的恨的,都是同一個人,他沒辦法否認這一點。
殺也殺了,打也打了,他沒力氣再去恨,一顆心在疲累中反倒衍生出絲絲縷縷的柔情來。
躺在徐行之懷裡,九枝燈已喪失了全部知覺。
在他看來,自己已浮在一個舒適柔軟的夢裡了。
他冰冷發青的手指擒住自己的衣襟,將腦袋歪在徐行之懷裡,虛睜著一雙眼睛,問道:“師兄,若我沒有託生於魔道,我會是什麼模樣呢。”
徐行之在心裡說,若是那樣的話,你會是個再好不過的孩子。
但他沒有說話,隻靜靜地擁著他。
九枝燈恍恍惚惚的,以為徐行之還在門外,便把臉朝向虛掩著的殿門木扉,對著那裡說話,用求知的稚拙腔調問:“……師兄,世界書……世界書可是真有其物嗎?能落筆成真,能寫照人心,能改變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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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一直沒有弄明白的問題。
他想在死前弄個分明。
在沉默半晌後,徐行之低低“嗯”了一聲,權作回答。
九枝燈眼睛微微亮了起來,掙扎了一下,頂著被揍得紅白相間的臉,努力睜大雙眼:“那……可否煩勞師兄,為我改寫一個好的開始呢?”
徐行之擱放在九枝燈肩上的左手緩緩收緊了。
九枝燈輕聲念道:“……小燈不貪心,隻想要一個凡常的煙火人家,十三四歲時,跟家人鬧了脾氣,離家出走,沒錢吃飯,被師兄撿回風陵山中……那樣的話,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對不對?”
聽著他滿懷希望和孩子氣的構想,徐行之喉間發出淺淺一聲嗚咽。
但他順利地把哭聲轉成了咳嗽,一邊咳一邊抱緊了他的頭,說:“好。給你寫。師兄……給你寫。”
九枝燈一雙耳朵已不能很好地收攏聲音,隻覺那聲承諾從四面八方飄入耳中,回音陣陣,不覺欣喜地朝門的方向探出一隻手去,好像自己骯髒的歷史已經被一支如椽巨筆一筆勾銷了似的:“那……幹幹淨淨的九枝燈,在那時候等著師兄來接。師兄,你一定要來啊。”
他最後一口氣息,隨著“來啊”兩字,緩緩呼了出來。
徐行之宛如點墨的眼睛對上那雙透有薄紅的眼睛,後者的神採漸漸消失殆盡。
……他受了徐行之的騙,帶著虛假的希望去赴了死的盛宴。
而實際上,九枝燈至死都不知自己是死在徐行之懷中的。
徐行之抱著他漸漸冷硬的屍身,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
他替九枝燈把抓亂的前襟拉好,摸一摸他被自己刺出了一個洞的胸口,創口皮肉外翻、青白微腫,徐行之感覺那裡好像還有一點熱氣,就用掌心捂了上去。
很快,那點熱氣也消弭於無形之間。
……死了,真死了。
徐行之把九枝燈的屍身安置在地上,注視著他半開半合的眼睛,自言自語道:“九枝燈,你聽好,今日出了青竹殿,我徐行之今生今世便不會再為你掉一滴眼淚。”
說完這句話,徐行之掩住了臉,肩膀聳動著,一聲聲啜泣起來。
遠處有鞭炮和渾厚的晚鍾聲被齊齊送來,在噼裡啪啦聲裡,青竹殿厚重的大門被重新拉開。
徐行之自殿內行出,腰間別有竹骨折扇,左手中提著九枝燈的隨身佩劍,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如他所言,他雙眼幹燥,再沒有落下一滴淚來。
他走在無限的星空底下,仿佛回到了九枝燈剛入山的那年,與他第一次觀星時,也是這樣的清朗天氣,江山如畫,星輝漫天。
但徐行之知道今夕何年。
天定十六年過去了,天定十七年的第一日安然降臨。
歷史的巨椽向來不握在任何一人的手中,它徐徐往前推動,不顧及古人,也不顧及來者,它隻信筆一揮,在天際批出一道金黃的曙光來。
……雖然朱顏易改,好在熱血難涼。
風陵山一夜之間改弦易轍,進出的弟子們換了一批面孔,十三年前的舊貌放在今日來看,反倒成了新顏。
在與風陵山毗鄰的一座山丘之上,卅四坐在一棵樹上,遠望著那些忙碌的弟子,心下便已知道,道門又在無形之中更換了一番天地了。
他隨手摘下一顆沾滿冰碜的野山棗,剛啃了半口,便酸得眉尖一抽,險些反胃把果子吐出來。
好在他極快控制住了面部表情,舔著牙齒上的酸澀果汁,把咬了小半口的果子藏在手心,裝作吃完了的樣子,又摘下一枚來,丟給另一棵矮樹上坐著的徐平生:“拿著。”
徐平生接過來,咬了一大口。
他雖是不知痛,但舌頭好歹還管點用,這一口下去他眼淚都要飚下來了,嘶嘶的吸氣,活像是吞了一大口辣椒。
卅四看著被酸得涕泗橫流的徐平生,心下大悅,樂得直拍大腿。
徐平生翻了他一眼,汪著兩汪眼淚,勾著身子去摘梢頭上帶冰的棗子。
卅四頗為不解地喊他:“哎,你還吃上癮了?”
徐平生一口氣摘了二十來個,說道:“這個他愛吃。給他留著。”
被徐平生這一提醒,卅四才想起來徐行之生了一條刁鑽舌頭,專愛吃酸的。
他搔搔頭發,問徐平生道:“哎,你知道那天跟我們一起去且末山接人的,拿扇子的那個,是誰嗎?”
徐平生低頭翻揀棗子,把上面的霜花擦掉,把長了斑疤的挑出來丟掉:“……是很像行之的人。”
卅四告訴他:“他就是徐行之。”
然而醒屍都特有一套固執且有條理的觀念,徐平生亦是如此。
“他不是。行之隻有這麼小。”他對自己的膝蓋比劃了一下。
“……那個人,那麼高。”他又往自己頭頂往上三寸處比了比,然後用看傻瓜的眼神看著卅四。
卅四苦惱地夾夾眉毛,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麻煩,索性擺一擺手:“罷了,等回去讓行之慢慢教你吧。”
他縱身躍下樹枝,“走。”
徐平生坐在梢頭,問他:“去哪裡?”
卅四說:“送你回家。”
徐平生很詫異:“不是才從且末山出來嗎?”
卅四指了指弟子魚貫出入的風陵山方向:“不是,是那兒。”
徐平生歪了歪腦袋:“那是哪兒?”
卅四彈了彈舌頭:“嘖。別給我裝傻啊。你以前發瘋的時候不總是吵著嚷著要回來嗎,那才是你的家。再說,這些年過去,那些風陵弟子不也早就接納你了。他們都回風陵了,你還不趕快跟著回去?”
“……搬家了?”徐平生想了半天,懵懂地給出了一個猜想。
卅四想想這說法也挑不出理來,就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沒錯,搬家了。”
徐平生扶住枝頭,低頭看向卅四,他頸部一圈兒粗糙的縫合痕跡看上去很不漂亮:“我的被褥……”
卅四覺得仰著脖子跟徐平生說話忒累,握住後頸喀喀活動兩下,說:“到了新家,人家會給你換新的,就別惦記著你那破棉絮了。……哎喲你能不能挪動貴臀趕緊下來?我脖子酸。”
徐平生天然就比旁人多出三分細膩來,他敏感地注意到卅四話裡話外好像根本沒有提到他自己:“……那你呢。”
卅四莫名其妙:“我什麼?”
徐平生問:“你也跟著搬家?”
卅四順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後腦勺,笑得沒心沒肺:“我又不是四門的人,搬進去算怎麼回事兒啊?”
徐平生聞言怔了怔,無意識地抓住了生滿酸棗刺的枝頭,把手掌心攥出了血。
卅四沒有注意到徐平生掌心間淌出的殷紅,說:“況且,從此之後,要找我比劍的人怕是要變多了。你都有家可回了,沒必要跟在我身邊東顛西跑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徐平生刨根問底:“為什麼,找你比劍的人會多?”
卅四蠻輕松地笑問道:“……你知道什麼叫叛徒嗎?”
魔道落敗,自是不會輕易罷休,道中多的是報復心極重的兇悍之徒,他們不難循跡查出,那兩千餘名存留於世間的“天降神兵”是出自且末山,而是誰在這些年裡佔了且末山修煉、是誰收容包庇了這道門餘孽,簡直是一目了然。
身為魔道的罪人,他完成了自己與道友的承諾後,也是時候把自己流放出去了,沒必要帶著徐平生一起捱罪。
見徐平生仍是一臉不解,卅四揮一揮手,露出個滿不在乎的笑臉:“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下來,我送你回去。”
徐平生像是坐地趴窩的老鸹,蹲在樹上,黑亮著一隻眼,鴉青著一隻眼,沉默注視著他,不動也不吭聲。
卅四頗莫名其妙地踹了一腳樹:“哎,下來。……別逼我上去踹你下來啊。”
徐平生依舊不動,很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眼看威逼不成,卅四舔一舔唇,改為利誘:“你知不知道?行之……不對,是很像你弟弟的那個人,還有你元師姐,都在風陵山中。你舍得不去?”
聽見這兩人皆在的消息,徐平生總算是挪了挪屁股,但眼中仍是疑雲深重:“……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