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燈注視著徐行之的目光就像是一杯溫茶,唯恐太過灼烈,燙傷了眼前人:“師兄,要單獨見你著實是不容易。”
徐行之苦笑。
……那隊莫名出現的醒屍受何人調派,並不難想見。
為了求證自己的想法,在前來青竹殿的一路上,徐行之暗自催動了藏於掌心的蠻荒鑰匙,發現仍然無法在風陵打開通路,便猜想九枝燈極有可能還藏在風陵某處。
多年前,他得知九枝燈屠滅清涼谷,在暴怒之下殺至風陵,與九枝燈麾下一名替死鬼交戰,技不如人,被暗算後落於其手。
一月前,他再度和九枝燈照上面,揮劍欲斬,然而他卻憑借幻形之術,把自己逼得不忍下手。
……這回再次碰面,徐行之已不急著下手了。
他甚至有心展開折扇,搖了兩搖:“我以為會多走一些殿宇才能找到你。”
九枝燈說:“師兄顧念師父,定會先來此處。”
“師父”二字刺得徐行之心潮猛然一湧,殺意上泛,但他立即懷疑九枝燈是故意激怒於他,便兀自調息幾下,定下神來:“你為何要留下?隨赤練宗一起跑了,不好嗎?”
九枝燈不願與徐行之一高一低地說話,抬手握住腰間劍柄,一步步行下臺來,語氣間卻是確然無疑的疲憊:“累了。跑不動了。”
徐行之心念微微一動,旋即便暗暗笑話自己。
……本就是來與他做個了斷,為何自己還會為了他短短六個字心軟呢。
這是他從小養大的孩子,是虛境中與他相伴十三載的家人,因此,要了結他,必須由他徐行之親手來做。
這是他的責任。
九枝燈的心思之深,徐行之是領教過的,於是,面對他的靠近,徐行之警惕地倒退一步,繼續發問:“你是有蠻荒鑰匙的,何不藏身至蠻荒之間?隨時進出,就算我們窮盡全力追殺於你,也很難真正奈何於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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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枝燈笑了:“我若是真想躲,又何必來找師兄呢。”
他再次跨前一步,提出了一個叫徐行之啼笑皆非的要求:“我們公公正正地來對一次劍,若師兄輸了,就跟我走,可好?”
徐行之的回應是將手中折扇化為魚腸長劍,劍刃一立,一刃叫人頭皮發麻的雪白銳光折射而出,刺得九枝燈眼睛一眯。
他亦將手握於腰間劍柄之上,卻並不將劍刃出鞘,直視著徐行之:“師兄便這般自信能夠勝過我?就算孟重光在,也隻能堪堪與我戰個平手罷了。”
徐行之不理會他的挑釁,平舉劍身,一把嗓音清冷如冰:“九枝燈,你背恩忘德、絕情負義於四門,屠滅、囚禁正道修士,所犯罪行,罄竹難書。風陵徐行之,今日代師父清靜君嶽無塵清理門戶。”
九枝燈似是聽得好笑了,嗤的一聲樂了出來:“師兄,這話說得不好。四門待我有何恩德?溫雪塵向來看不起我,廣府君時時處處視我為異端,人人均稱我是魔道孽子,與我劃清界限,我何必對這些人的死活負責?真正待我有恩的,隻有你和師父兩人而已。”
徐行之一雙眼睛中漸漸結起了冰:“所以,你出賣於我,暗算師父,殺我故友,囚我所愛,又將我困於秘境一十三載,這便是你報恩的方式?”
九枝燈歪了歪頭,狡辯道:“師兄,我可是魔道,行忘恩負義之事才是常理。師兄要怪,就怪當初沒在我魔道血脈覺醒時及時殺了我罷。”
徐行之心弦巨震,隻覺眼前人面目陌生且可憎,終是橫下心來,把那張純善安靜的小孩兒面龐自腦海中抹了去。
眼見徐行之雙目間殘存的最後一絲留戀也被抹消,九枝燈將劍身滑出鞘來,露出一點寒芒,屈身請戰:“……魔道九枝燈,請徐師兄指教。”
徐行之一個瞬步動起身形來時,九枝燈亦然同時起步,二人身姿均化流風,對衝而去,雙劍鏗然撞在了一處。
夠快!
徐行之隻來得及在心間閃過此念,便覺劍刃接觸之處有些不尋常,一聲裂響驟起,他的劍勢便再無阻攔。
幾乎是本能使然,徐行之提劍向前刺去。
噗嗤一聲,劍尖當胸穿過,將九枝燈的一顆心徹底刺裂成兩半。
徐行之來不及去看眼前人的神情,愕然地轉過頭去。
——那被九枝燈精心保養了近一月的劍竟被攔腰斫為兩截,斷裂的一截呈十字狀裹火流星地飛出,釘在了清涼谷內殿廊柱之上,發出微微的嗡鳴。
那青年抿唇一樂,一步步倒退開來,讓劍刃緩緩自他體內離去。
最後幾步,他已無力支撐,朝後倒仰而去,也讓自己從徐行之的劍上徹底脫開。
徐行之急促喘息兩聲。
他發現他的劍刃上隻沾有星星點點的猩紅,而九枝燈前胸被他的劍所剖開的創口隱隱翻開,竟無一絲鮮血流出。
徐行之雙眸陡然緊縮:“……九枝燈?!”
倒在地上的九枝燈終是露出了心願得償的笑容。
一月前,應天川中,孟重光那挾石裹沙的一掌他其實是沒能避開的。
他的半副髒腑就此碎在了體內,鮮血也在一個個疼痛難忍的深夜裡一點一滴地吐盡了。
這一月以來,對於那些猜忌、戰損、流言、威脅,他不是不肯上心,是已無力上心。
他什麼都做不了了,唯一能做的,隻是忍著不死,等至此時此刻,讓徐行之親手將他送上死路,了卻師兄十三年前的夙願。
仰臥的九枝燈松開斷劍劍柄,露出一抹釋然的笑顏:“師兄……小燈說過,永不對師兄拔劍的。”
徐行之手中的劍當啷一聲落於地面。
……與九枝燈三次交戰,他終是又被九枝燈擺了一道。
作者有話要說: 九妹到死也沒有否認當初暗害師父的不是他。
第118章 新年伊始
一劍穿心, 九枝燈宛如琴弦般繃緊的性命終是錚然一聲斷裂開來。
他倒臥在地上,指掌蜷縮著,像是要抓握住什麼,同時小聲地叫道:“……師兄,師兄。”
徐行之不想去聽這人臨終前的其言也善,俯身想要撿起自己的兵刃, 卻手抖眼花,一連落了兩回劍, 好容易握緊了,立即推門而出,把九枝燈關在了沉重的殿門之內。
……這是徐行之記憶中青竹殿第二次見血, 一次是把他養大的師父, 一次是被他養大的師弟。
這兩人均葬身於自己手中, 大概也隻有“冤孽”二字可以解釋得通了。
徐行之沿門邊脫力坐下。
方才那一劍挑開了他記憶的塵封, 他茫然四顧, 遠遠看向校場方向,想起那邊的高臺,自己曾扶住九枝燈清瘦的腰身,執握住他的右手,騰身縱躍,教他運劍之法,兩片飛鳥似的衣袂飄飛卷纏在一處,仿佛由風打下了一道同心結。
徐行之模模糊糊地想道,當年和現在的九枝燈, 握劍用的還是同一隻手嗎?
很快,他聽到身後殿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衣帶拖動聲,骨肉和磚石摩擦的殘響叫徐行之傷心地咬緊了牙齒,偏開頭去,將所有的情緒吞回肚中。
門內人撐著一口回光返照的活氣,手腳並用著爬來門邊,卻再無力推開殿門。
他敲了兩下門,才攀著門栓的凸起直起身子,以半副肩膀搖搖晃晃地支撐住破爛的身軀,將頭抵在檀木門扉之上。
二人身隔一扇厚實的木門,自萬古外到來的星光落下,投映入室,在殿內外形成鮮明的陰陽雙影。
徐行之一顆心提了起來。
那邊隻需叫出一句“哥哥”,便能剜掉徐行之的半顆心,然而九枝燈再沒有這樣叫他,隻是啞著嗓子,蚊子似的哼哼:“……師兄。”
徐行之心冷得發顫,反手摸到後腰,那裡原本烙著一記讓他至今都深受其苦的蛇印,雖被他剜掉了表面的一層皮肉,然而現在摸去,仍能在疤痕間撫到細細的蛇形紋路。
他捫心自問,後悔嗎。
後悔替他擋下蛇印嗎,後悔當初在他魔道血脈覺醒時沒有殺掉他嗎?
徐行之張了張口,把心中的疑問轉拋給了門內之人:“……九枝燈,我問你,你可曾後悔過?”
聽到此問,九枝燈澄明的雙眼間閃出薄光。
……世事皆有命定之數,四門氣數漸微,他取其而代之,便能在魔道傾軋中活下來,能將魔道推入正軌,能洗白自己的身份,能止絕四門對師兄的追殺,有何不可?
哪怕換至今日,他仍會做這樣的事情。
他說:“……反攻四門,我從不後悔。”
徐行之喉頭一熱,還未咽下泛上來的酸意,身後便再度傳來九枝燈的聲音:“我唯一後悔的是,為什麼……我要白白浪費那樣多的時間,為什麼要拿真心去猜真心……”
九枝燈按住自己冷冰冰地往外透著寒氣的胸口,歪著頭笑了。
師兄,這顆心,千瘡百孔,膿爛生瘡,但卻是真的喜歡過你的。
徐行之把頭朝後仰去,熱淚順著眼角滑下來,燙得像血。
九枝燈的氣力一絲絲竭盡,漸漸已什麼都看不見了,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修得整齊的指甲在地面劃擦出細碎的響動。
他開始囈語,自己也聽不清自己在說些什麼。
他隻曉得自己很想念醒屍溫雪塵,想念這具知曉他所有卑劣故事的、在死後才成為他朋友的醒屍。
他覺得孫元洲也很好,隻是在活著的最後一個月才真正認識了他,實在是晚了些。
九枝燈絮絮叨叨地說:“溫雪塵,我留了茶給他……”
他烹了一個月的茶,卻始終沒能等到他從蠻荒回來、見他最後一面,著實遺憾。
在他念出“溫雪塵”三字後,殿門霍然從外打開了,當胸一記猛擊,把他撞翻在地,滑出了數尺遠。
這個名字從九枝燈口中念出,令徐行之生出了無窮的憤怒,隻想狠狠揍他一頓。
他也確實這樣做了。
徐行之拿木手反勾住九枝燈衣領,猛然將他從地上撈起,左手抡圓了,挾著勁風一巴掌打到了九枝燈的臉上。
緊接著,他將九枝燈摁在地上,沒頭沒腦地狠揍了好幾下,每一下都是往他腦袋上最脆弱的地方搗,恨不得把他打死作數。
然而打著打著,徐行之的拳頭落不下去了。
他拳縫裡沾著幾近幹竭的淡粉色的血,是九枝燈的。
……是他從小帶大、珍視得宛如掌中寶物的小孩兒流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