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燈亦沉默不語,等待著他的回話。
長久的沉默間,孫元洲一張臉漲成了金紙模樣,一口牙咬得發酸,直到確信自己是徹底避不過這個問題了,他才橫下心來,一氣兒說盡了自己的心裡話:“若是屬下,會棄風陵,保大部。”
孫元洲其實很想說,當年若是由他來做這魔道之主,他要麼狠下一條心,讓魔道奪四門之勢後,斬草除根,縱情放欲,任意妄為,圖一個痛快淋漓,要麼就安心做四門之臣,省卻這無數的麻煩。
九枝燈偏生選擇了一條跟自己較勁的路,好人做不成,壞人也做不成,魔不魔,道不道,人不人,鬼不鬼,何苦來哉。
九枝燈聽了孫元洲的話,又默然良久。
孫元洲摸不透他的脾性,略有些不安:“屬下隻是隨口一言……”
話音未落,九枝燈一把攀住了他的衣襟,身體前探,附耳輕聲說了些什麼。
孫元洲猛然一愕,喉頭一抽一抽地發起緊來:“山主,不……”
九枝燈掐緊了他的衣襟,又說了兩句話。
孫元洲的臉色一陣風雲變幻,唇抖了兩抖,灰色雙眸陷於深深的哀傷之間:“……山主,我明白了。”
九枝燈松開了手,讓自己重新躺回榻上,並將孫元洲的外袍遞還給他,把冰匣摟在懷中,輕聲說:“照做吧。”
九枝燈既不肯出手,魔道各宗派為求保命,罵歸罵,吵歸吵,還是勉勉強強地聯合了起來。
然而,眼下情勢已和當初同仇敵愾攻打四門時的情形徹底倒轉過來。
十三年前,清靜君橫死,徐行之遭逐,孟重光遁逃,四門倚仗著假神器之勢,自認安全無虞,其結果便是被突然發難的魔道打得措手不及。
十三年後,他們沒有了神器,沒有了家園,但好在一腔熱血尚未變冷,措手不及之人便換成了魔道。
十三年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記得當年魔道是如何奪了四門氣數的人還沒有死絕,孰正孰邪,許多人都還分得清,辨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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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本非正統,當年其挾盛勢而來,何等矞皇風光,然而,一人獨大、派系傾軋、不服上管,種種問題積弊早已存在,而當徐行之等人逃出蠻荒、挾破竹之勢來襲時,他們還算光鮮亮麗的外殼便瞬間破裂,隻留下一地雞毛。
與混亂一道蔓延開來的是流言。
每值戰亂之時,流言永遠比真相傳得更廣更快,尤其是在丹陽峰破壁一役後,每一個魔道弟子都在議論徐行之的神通廣大,添油加醋,口耳相傳,於是傳聞越來越離譜。
——不論徐行之想去哪裡,隻需憑空畫一扇門便是。
——他若是想要一座山巒傾覆,想要一川清海枯竭,隻需坐在桌前動一動筆頭即可。
總而言之,他有落筆成真的仙法術道,隻要信手寫下一人的姓名,便能隔著百裡千裡之外取人性命,摘人腦袋,活脫脫是手持判官筆的活閻王。
流言本就會越傳越玄,在徐行之他們攻下丹陽峰、原地休整之時,魔道三情宗所佔據的泰來山發生過一次規模不大的地動,卻唬得那些修煉合歡之術的女弟子們驚惶失措,紛紛叫嚷著這是徐行之的警示,若不投降,誰知下次他大筆一揮,誰知他會不會將整座山巒傾倒捶碎?
老四門挾恨而來,本就氣勢茁壯,再加上有流言相佐,當第二座臨時聯盟再次被一扇蠻荒之門悄無聲息地突破時,其餘三處聯盟徹底慌了神。
好容易拼湊起的聯盟輕而易舉地分崩離析了,逃的逃,示好的示好,魔道宗派混亂成了一灘散沙。
與之相對的,是當年遭魔道之勢彈壓的散修。
這些年來魔道得勢,他們隻好銷聲匿跡,生怕魔道挾勢報復;時隔多年,他們終於得了盼頭,便立即與丹陽峰與應天川兩處聯絡,攜帶各路修士匯入四門隊伍,不在話下。
現今,四門的一切事務皆由曲馳主理,面對投降示好的魔道與飛鳥來投的同道,曲馳一一甄別、接納,忙得腳不沾地,卻事事條理清晰,像是定盤之星,坐地之鼎,穩妥地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而作為流言中心的徐行之自然樂得外界把自己傳得玄之又玄,索性趁機偷了闲,把周望推了上去,叫她在曲馳身旁協理諸樣事務。
周望起始並不知道徐行之的用心,但還是乖乖照做了。
不消三日光景,她便對曲馳真心敬服了。
蠻荒中那個願意與她分享石子糖果的溫柔幹爹,和眼前處事進退有度之人有著不一樣的好,不管是哪一個幹爹,她都很喜歡。
她私下裡對徐行之道:“幹爹真厲害。”
“厲害吧。”徐行之一邊剝橘子一邊笑道,“多跟他學學,什麼叫進可揮劍定天下,退可治國安乾坤。……對了,少跟你舅舅學,他天生就是個舞刀弄槍的命,蠻荒裡還頂點兒用,等到天下太平,他那套槍法隻夠上街賣藝。”
說完,他就被不慎聽到他這番高論的周北南拿石頭追著砸出了二裡地。
不過徐行之也不是全然闲著的。
某天,曲馳忙足了一日,攜一身風塵返回自己的殿宇之中,卻發現徐行之正指揮著孟重光在自己窗前忙活著什麼。
孟重光一側臉上沾上了泥土,徐行之蹲在他身側笑話他:“小花貓。”
孟重光帶著一手泥,小奶貓似的張牙舞爪去撲他,在他頰側邊留下了三道指印:“師兄也是。”
徐行之被他帶得坐倒在地上,兩隻貓笑作一團,讓曲馳也忍不住跟著他們展露了笑顏。
可他很快發現,自己窗前與平時不大一樣,多了一棵桃花樹。
那棵孱弱又安靜的小桃花樹讓曲馳心髒一緊,控制不住往前邁了兩步:“……行之。”
徐行之正在拿帕子給扭來扭去、拱火鬧事的孟重光擦臉,循聲望去,笑眼便是一彎:“回來啦?”
他將手絹收入懷中,又拿起擱放在身側的竹骨折扇:“卅四那座山又潮又熱,我怕小陶呆著不舒服,就給你提前弄回來了。”
丹陽峰向來是福山靈水,土地肥得很,徐行之用折扇往小樹旁的泥土一戳,黑色土地幾乎要冒出豐饒的油水來。
徐行之又轉向曲馳:“瞧瞧,這個地方正好,向陽,一開窗就能瞧見他。等明天開春時,小陶就能抽芽開花了。”
第117章 心願得償
“抽芽開花”的形容叫曲馳發自內心地微笑了。
他想到了十三年前的三月初三, 也是一個桃花盛開的日子。
那個十六歲的少年挑著幹癟的包袱,逆著人潮,一步步走上山來,桃花瓣落在他單薄的肩上,而他懷揣著無盡的期望,一切美好得就像是戲詞中的場景。
……他走上了丹陽峰, 從此後便再沒有下去過。
曲馳走上前去,指尖緩緩撫過小樹柔韌的枝椏, 溫聲道:“行之,多謝。”
徐行之單膝立起,坐在地上, 隨意地擺一擺手, 仰頭看向清瓷似的天空, 閉上了雙眼。
他亦不是全無心事的。
一想到那即將到來的決戰, 他心間便隱隱浮現出些說不清的傷感滋味。
……然而該來的總會來。
天定十六年的最後一日, 一歲已除,屠蘇飄香,人世間最為熱鬧繁華的一日裡,風陵山四野裡明光大作,響起了喊殺之聲。
蠻荒之門無法在風陵洞開,他們除了強攻別無他法。
然而他們卻撲了個空,迎接他們的是一座燈火通明、人影全無的空山。
好在這並沒有出乎曲馳和徐行之等人事先的預料。
就像當初曲馳與廣府君的決策一樣,面對壓境大軍,不再負隅頑抗、困守危山, 而選擇暫時退避、留存實力,是兵家常理。
據他們所知,風陵山主要由赤練宗一脈鎮守,赤練宗宗主孫元洲是個識時務、懂進退的沉穩之人,做出此等選擇並不奇怪。
唯一叫眾人有些介懷的,是九枝燈也跟著不見了影蹤。
闔山上下搜過一圈後,孟重光忿忿道:“他跑得倒快!”
對於上次在應天川沒能抓住時機將他一擊斃命之事,孟重光仍是耿耿於懷,現在又叫他逃遁了去。
一想到不知何時這尊瘟神又會竄出來騷擾師兄,孟重光一張漂亮臉蛋氣鼓鼓地透著紅,有趣得很,惹得徐行之捏了又捏,溫言哄了好一會兒,才把他哄得不惱了。
可不知為何,徐行之心裡總懸著個影影綽綽的猜想,壓得他一顆心發沉發悶。
……也許……
在他竭力消化心中的疑影之時,一名應天川弟子快步走來,匆匆拱手稟道:“徐師兄,有一批醒屍在南麓二十裡外出沒,約莫百人,恰撞上一隊掃查魔道中人的弟子,雙方已開始交戰,需要支援。您看……”
醒屍此物最是難纏,無痛無死,正是一堆捶不扁砸不爛的銅豌豆,除非挫骨揚灰,否則根本無法盡除。
徐行之聞言,邁步欲前,卻被孟重光攔了回來。
孟重光沒能親手殺了九枝燈,心中正是不悅,急需找個出口加以宣泄,況且在蠻荒之中,孟重光沒少應付這群髒東西,知道掃蕩醒屍既骯髒又不乏危險,一旦打起來,時常會看到紅白相摻的腦漿與青灰色的腸子亂流一氣,他不想叫徐行之去碰這些齷齪玩意兒,便道:“山中最是安全,師兄留在此處就好。我跟他們去,很快便回來。”
徐行之淺淺一笑,擺一擺手道:“去吧。”
送走孟重光,徐行之將左掌中搖著的竹扇緩緩收斂,趁著夜涼如水,信步走向青竹殿。
天邊無月,唯有一天星瀑暴雨似的落下光芒,映出長空之下獨行的歸鄉客。
九枝燈與徐行之皆是戀舊之人,在成為四門之主後,九枝燈將舊日之景足足保持了十三載,眼前的木植、巖石,就連地上鋪就的青磚亦熟悉得叫徐行之心房戰慄。
他雙足踏上故鄉的土地,身體便自動朝著他最想去的地方行去。
走到青竹殿前時,周北南恰從門內走出,見他滿目滯然地走來,便招呼道:“行之,去哪裡?”
徐行之答得很樸實:“走走,看看。”
回到風陵山後,眼見四周之景,周北南其實是頗有些羨慕徐行之的。
……他雖然離去多年,但故鄉仍是記憶中的模樣,一磚一瓦均未改變。
但周北南回首,看清二人頭上懸掛著的匾額,想到此處是何地,心中便多了一絲悵然,不再與徐行之多敘,讓開一條路,道:“進去吧。我已巡查過,安全的。”
徐行之踏入殿閣之間,掩上門扉,深吸一口氣。
——誰說什麼都未曾改變呢,此處常年綿延的酒釀醇香,早已在十三年間消失殆盡了。
他凝眉片刻,方才睜開眼睛:“……出來罷。”
話音堪堪落下,殿臺之上便有清光流溢而出,光芒來自一方朱砂砚臺,延展出一道流風回雪的幻境。
九枝燈自幻境之門中緩步走出。
青年身著一襲風陵服制,宛如姑射之神,掌雪握冰,一身清白之色刺得徐行之雙眼生痛,握緊了掌中折扇,低聲叫出了他的名字:“……九枝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