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似是寬慰,但挑事之意更重。
果真,最先吵嚷起來的人冷笑道:“四門教養出這樣的狗崽子,活該盡了氣數啊。”
“他現在一顆心盡朝著老四門那頭使勁兒!”
“是啊,如果是這般混事等死,我們何必管他,不如直接殺到丹陽峰或應天川去,還能拼一個壯懷激烈!”
在眾人熱火朝天地議論時,一串不算響亮的掌聲從殿外一路響了進來,剎那間將殿內從沸反盈天變為寂靜如死。
九枝燈邁步跨入殿中,身後跟著一個面色鐵青的孫元洲。
他在殿上坐榻間安靜地落下座來。
眾人偶有敢抬頭仰視他的,發現九枝燈似是白皙了許多,像是剛從雪域中走出,陳金的日光灑在他身上,也融不去他一身的霜雪。
環視過眾人,九枝燈開口道:“誰剛才說要去,去吧。”
底下沒人應聲了,剛才口口聲聲要壯懷激烈的人一個個變成了陰溝裡的老鼠。
但他們畢竟是來要主意的,這般長久沉默下去,正事也要耽擱了。
一個從未開過口的宗主試探著打破了沉默:“山主,眼下之事究竟該如何處理,求您給我們一個主意,可好?”
九枝燈搓捻著衣袖,不假思索道:“當今之計,唯有並派合縱一途。”
孫元洲聞言一愣。
他以為九枝燈這一月來閉門不出,當真是打算不聞不問、消沉至終了。
在欣喜之餘,孫元洲難免還生出了一絲埋怨:有主意怎麼不早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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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欣喜連片刻都未支撐過。
……孫元洲發現,底下諸位宗主堡主沒有一個面帶喜色的,各個眸光閃爍,似是有所盤算,剛剛提起一點喜悅的心再度沉入了無底的深潭裡去。
九枝燈仿佛未察覺似的,一路將話說了下去。
這番話該是在他心中轉過百遍千遍,因此他說起來也是流暢順遂:“魔道大小宗派堡壘,共計五十二處,我欲按各自所處之位,每十處合歸一流,共合為五處。棄守各自原先所據之地,築立新盟,或許還能與老四門有一抗之力。”
剛才辱罵九枝燈最狠的人聽了這主意,再不沉默,語帶諷意道:“……那每一處聯盟由誰來帶頭?”
九枝燈反問:“這也需要我來指派嗎?”
左右已得罪了九枝燈,那人反倒放寬了一顆心,咧開嘴笑嘻嘻道:“山主不指派,屬下又怎知該如何行動?誰來領兵,誰在戰時出兵時出大頭,各家收藏的寶器靈石該如何分配,您總得給個準話吧。”
末了,他攤開雙手,又道:“……對了,您可別指望我。我天元宗一小小血宗,當年被逼棄了本道,如今也隻是勉強撐著個花架子,靠著煉些丹藥度日罷了。”
底下之人並未對天元宗宗主的傲慢態度加以指摘。
因為就像他一樣,沒人願意做五盟的牽頭之人,將這責任攬入懷裡,是有百害無一利,他們都不想給自己找麻煩,於是不答不語,面面相覷,隻盼望有哪個熱血澎湃的傻子能接下這一任務。
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惋惜,在座的全都是人精。
孫元洲冷眼觀之,心中寒意津津。
各為其政慣了的人是受不住約束的,更何況,他們之中的人至少有一半都是血宗,受九枝燈推行之令影響,心中鬼胎深種,根本不肯再為他賣命。
他們匯聚在此,求的不是合縱,而是希望九枝燈能夠一騎當先,憑一己之力,掃清叛亂之徒,還他們一個太平清淨。
換言之,他們既厭惡九枝燈的力量,又渴望著他的力量,九枝燈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一件好用的兵刃。
十三年前,這件兵刃帶領他們開疆擴土,創出一片魔道盛世,現在也應當為守衛他們而揮舞。
……這是他應該做的,不是麼。
然而,九枝燈卻很不能理解他們的良苦用心,隻自顧自道:“……關於領頭之人由誰來做,你們自行商定便是。”
眼見九枝燈竟要做撒手掌櫃,底下轟然炸開了,許多人不再顧及禮節,亂糟糟的議論成一片,孫元洲制止數度,亦不管用。
九枝燈則放任他們議論去,神色安然甚至有點憐憫地看著滿面怒色的眾人。
孫元洲偶一回頭,看見九枝燈此番模樣,心中微悸。
當年為鎮赤練宗逆反之心、當眾一劍削去前任赤練宗宗主頭顱的青年,現已連拔劍鎮壓都沒了心思。
魔道這一盤散沙,一局亂棋,九枝燈理了足有十三年。其間,他見慣了爾虞我詐、彼此傾軋。
……他大概是真的倦了吧。
在一片紛亂中,又有另一名堡主不客氣地發問道:“敢問山主,世界書又是怎麼一回事?您不是公開說過,那徐行之已經身死?”
九枝燈不理會他的咄咄逼人,隻給出他知道的信息:“世界書確在徐行之體內。”
那堡主追問:“世界書究竟有何作用?”
九枝燈說:“我並不知道。”
堡主怪笑一聲:“已到這種時候了,山主何必再對我們有所隱瞞呢。”
九枝燈神色冷淡:“我說了,我的確不知世界書有何神通。”
話不投機到這份兒上,眾人已覺不必在此處多呆,一個個冷笑著拂袖而去,其餘十幾個脾性稍軟的人也不敢在此地多留,匆匆拱了手便轉身離去。
眾人離去時,天元宗宗主囂張跋扈的聲音遠遠自殿外傳來,依稀可辨:“……與其再選五個領頭的,倒不如重選一個山主!魔道在此人手上已是廢了。”
九枝燈對這般大逆不道之詞竟沒有絲毫反應,孫元洲自不好越俎代庖,替他發怒,便輕聲詢問道:“……山主?”
他不能確定九枝燈是當真不怒不慍,還是打算記下一筆、秋後算賬。
九枝燈卻隻是閉了眼睛,說:“我困了。想在此處休息一會兒,莫要叫別人來打擾。”
孫元洲應了一聲,心中猶自存了些希望,在九枝燈把雙腿抬上坐榻時,他低聲詢問:“山主,你當真不打算出手嗎?隻需一場勝利,便能挽回些許人心。他們想要的,無非也就是這個而已。”
九枝燈垂下眸光。
沒有催動靈力時,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通澈寧靜,看不出半點魔道之人的戾氣。
半晌後,他說:“……他們想要的,我已給不了了。”
孫元洲以為他說的“給不了”是“不想給”,倒也理解,嘆上一口氣,便取來一件裘皮大氅,蓋在了九枝燈身上,口吻慈和道:“沒事,歇下吧。”
這赤練宗宗主做得倒像個家僕,旁人若是看到這一幕,定然會替孫元洲委屈,然而孫元洲由於知曉自己的分量和能力,做起伺候人的工作來倒是得心應手。
九枝燈經過這一場不長不短的亂會,精力看起來被透支得不輕,蜷縮起來,沒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他腰身處無肉,隻夠險伶伶的一握,側臥在坐榻上時,面龐五官更見濃秀,似有工筆精心描過,渾然天成,額頭飽滿,唇殷形薄,活脫脫一個薄命美人的模樣。
廿載沒做到的事情,卅羅沒做到的事情,這個薄命美人都做到了。
……可做到了又能怎麼樣呢。
他依舊是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的九枝燈,魔道,四門,哪裡都不是他的家。
孫元洲思及此,對他憐惜之情愈盛,又見他皺著眉一臉不適,便猜想他是躺得不舒服,想去尋一樣東西來替他墊著頭。
然而,他剛要起身,手便被九枝燈拽住了,直直按在了胸口。
孫元洲身體一斜:“山主?”
“……師兄,別走。”青年夢囈著,“師兄,我知錯了……我不想回去,求你不要送我回魔道。”
孫元洲心倏地一軟,在榻前單膝跪下。
睡夢中的青年褪下了所有盔甲,變成了無助又可悲的小孩兒,啞聲乞求:“在那裡我誰也不認識……師兄,你廢了我的功力吧,讓我留在風陵山做你的近侍,我什麼都能做……”
孫元洲沉默了,他用另一隻手的手背貼上了九枝燈的前額,隻覺那裡冷得燒手:“……山主。”
這一句尊稱,把九枝燈昏亂的神志拉回了正軌,他驟然放開了那隻手,翻身攬緊了腰間劍身,再不發一語。
孫元洲嘆息一聲,幫他把拱亂的裘氅向上拉了一拉,掩門離去,喚來赤練宗一名弟子:“方才與會的天元宗宗主叫什麼名字?”
那弟子想了一想,如實給出了一個姓名。
孫元洲淡然吩咐:“派一支部的弟子去,把天元宗滅了。”
事到如今,魔道人心散亂,滅一宗、少一門,已無任何區別,但屠滅這一宗生了悖亂之心的狼崽子,至少能給其餘五十一個宗派之主做個樣子,叫他們知道,魔道尊主,不是能任由他們欺凌踐踏的。
不管世人與後人如何議論評說,在孫元洲心目中,九枝燈是魔道的英雄,這一點毋庸置疑。
在吩咐過弟子後,孫元洲便轉身折回青竹殿中,繼續盡心竭力地為他的山主尋找一個枕頭。
翻來覆去間,他在桌案下方的暗格中尋到了一枚不大不小的冰匣。
匣子是用靈力封印起來的,孫元洲自是打不開,他也沒興趣探究九枝燈的秘密,脫去自己的外袍,將冰匣一層層包裹起來,勉強做成了個枕頭模樣,塞在了九枝燈頸下。
榻上之人卻敏感得很,一碰便睜開了眼。
他定定注視著眼前人,不再胡言亂語:“……孫元洲。”
孫元洲柔和道:“是。”
九枝燈將眼睛閉了一閉,再睜開時,又想到了另一個關心的問題:“……溫雪塵,還沒找到嗎?”
孫元洲稟告道:“回山主,弟子們一直在找。”
九枝燈靜臥在榻上,道:“若是有探子在師兄那裡見到他,或是發現他在蠻荒某處,定要來告訴我一聲。”
孫元洲很不能理解大戰在即,九枝燈為何還對一具醒屍念念不忘,但他仍恭敬拱手道:“是。屬下記下了。山主還有何吩咐?”
九枝燈說:“確實,還有一件事。”
孫元洲抬眼去看九枝燈,隻聽他輕聲詢問:“這魔道之主若是給你做,此時,你是降,還是戰?”
孫元洲立即放軟了膝蓋,把自己狠狠摔砸在地上,汗出如漿,半字不肯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