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這等不聽話的醒屍,卅四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耐著性子哄:“不騙你,真的。我帶你去看。來,下來。”
說罷,他朝徐平生伸出手來,親昵地招了一招。
卅四認為,自己是從小沒爹,待親爹都不過如此了。
徐平生終於松動了些,扭著身子把一雙腳沿霜枝垂下。
但在注意到卅四眼裡的精光時,他馬上覺出不妙來,剛打算把腳收回,腳腕便被卅四一把擒住:“下來吧你!”
徐平生稀裡哗啦地從枝頭滾下,像是一隻被彈弓打中的大鳥,撲稜稜落在了卅四懷裡。
徐平生氣壞了,上手就是一通亂打,卅四一臂攬緊他的腰,一手將他撲打著的雙手鎖緊,哈哈大笑著:“你再給我厲害啊。”
徐平生被他鎖得動彈不得,就用眼睛瞪他,氣怒之間卻隱有一絲對未卜前途的慌張,拉著自己被棗枝子割爛的前襟,試圖要讓卅四對自己的狼狽負起責來:“衣服破了。”
卅四夾著一卷席子似的夾住徐平生的腰,邁開長腿朝山下走去:“我給你縫。”
“你縫得太難看了。”
有些出乎徐平生意料的是卅四並沒還嘴,他徑直沿山徑走下時,承諾道:“先回風陵。到了風陵我好好給你把衣裳縫上。”
……左右也是最後一次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客觀陳述九枝燈的一生。
幼年魔道血脈未曾覺醒,不受魔道待見,被拋至四門抵作質子。
四門中,承師門恩德,得徐行之庇護,然而四門並不接納於他,視他為異類。(參見天榜之比時他被程頂羞辱,除了師兄之外無人替他出頭)
後因一念之差,魔道血脈覺醒,卷入魔道爭鬥風潮中,被一股勢力以母親性命相要挾,帶離風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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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求與徐行之並肩而立,他在傾軋中出頭,成為魔道之主,在此期間已逐漸被偏執之心浸染。
溫雪塵大婚,他得知師兄與孟重光的事情,痛苦失措,醉酒之下不慎把師兄的秘密透露給野心勃勃的六雲鶴。
接下來一段時間,他處境艱難,魔道處處作亂,催逼他反攻正道,證明忠心。他一一彈壓下來,並不想作亂。
六雲鶴計劃得逞,徐行之被誣陷,清靜君身死,他陷入自責的狂亂之中,但在六雲鶴的啟發下,動了稱霸野心。
師父與師兄都不在了,他遞送過多次名帖,石沉大海。
他不可能再回到四門,遂改念為自己圖謀,為魔道圖謀,也為被四門追殺不止的師兄圖謀。
他屠滅清涼谷,無意導致溫雪塵的死亡。
事後,他劫回其屍,煉為醒屍,留在身側作伴。
他將周氏兄妹等一幹反抗弟子投入蠻荒,間接導致曲馳被打,直接促成廣府君的瘋癲,囚師兄,困重光,手腕極其狠辣。
他治世十三載,天下太平,危害極大的血宗羽翼遭到剪除,努力維持魔道的正統地位,想讓魔道做利於蒼生之事,卻被魔道猜忌,十數年間盡心竭力,如履薄冰。
十三年後,幻境中的徐行之被溫雪塵投入蠻荒,再遇孟重光,他便知大勢已去,在極度疲累之中選擇死於徐行之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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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九枝燈的一生,惡心可恨也罷,狼狽可憐也罷,這一生的福和孽,他已享夠了,也造夠了。
希望他安息吧。
第119章 請帶我走
卅四夾著包袱卷兒似的徐平生踏進山門裡來時, 一名熟識他們的風陵弟子見到了他們,淺笑頷首:“卅公子。徐師兄。”
來人是十三年前風雨飄搖時,與徐平生共守西南後門、頗不把他放在眼裡的弟子之一,然而多年來不見天日的磨礪,將許多人身上都磨出了溫潤生光的道性,昔年許多的計較、龃龉, 如今看來淡薄得還不如一陣風。
徐平生卻已不記得此人面貌,隻專心致志地同卅四鬥爭, 想把自己從卅四身上撕下來。
卅四問:“行之呢。”
那弟子溫聲應道:“師兄在後山。”
旋即,他目間露出淡淡憂悒之色,補充道:“……在安葬師父。”
卅四牙疼似的吸了吸氣:“行吧。現在我去不大方便, 等他回來時告訴他一聲, 我在他殿中等他。”
風陵的清晨一如往日光景, 晨露吸之, 滿口噙香。因為此地乃百年難遇的仙靈之地, 即便在冬日淺雪之間仍藏有不少葉片細芽,縈綠帶,點青錢,白中點翠,別有一番韻致。
清靜君在此處立有一處衣冠冢,軀體則已送入冰棺,封入冰髓地洞之中。
衣冠冢前樹立的碑面清掃得極為幹淨,顯然是有人成年累月地來此灑掃整理之故。
徐行之方才已施禮行儀,將一直儲放在孟重光獨山玉戒間的靈囊取出, 請出其間點點流螢似的靈魄碎片,葬在了素服玉冠之間。
卅羅與清靜君的元嬰碎片早已混作一團,氣息連通,難以辨認,但又不能放任其顛沛流離,無奈之下,隻得一道合葬入土。
徐行之重新掩上墳冢,持一酒壇,將滿壇清冽傾至土中,輕聲喚道:“師父,出來喝酒了。”
酒是徐行之清晨採買回的純釀,遍灑在冬雪點點的土壤之上,散出濃烈的醇香。
“師父,我與重光已締為道侶。”徐行之道,“特來稟告師父。”
孟重光跪下,小心翼翼地磕上了一個頭,眼睛卻一直停留在徐行之身上,手指循跡輕輕摸上了徐行之的衣帶,在指尖一卷一卷,隨時預備著徐行之難過後把他攬入懷中,輕加安撫。
徐行之卻並未悲泣哭啼,卸去力道,面對著墓碑往後一坐:“重光,你去散散步吧。我們爺倆兒說說話。”
孟重光撒嬌:“翁婿也是可以說說話的嗎。”
徐行之被他逗樂了,捏捏他的臉,堅持道:“……去吧。”
孟重光還想嬌纏,可在注意到徐行之笑微微的外表下難以掩飾的黯然後,還是遂了徐行之的意,握一握他的手,轉身離去。
待孟重光離開,徐行之盤膝坐直了些,拎起酒壇,將僅剩的壇底兒殘酒一飲而盡,唇角酒液清凌凌地淌下,滴到了衣服上。
他抻開前襟,用左手腕背擦去上面橫流的酒水,一邊擦一邊念道:“師父,你也太懶了,這十三年間但凡給我託個夢,我說不定就能想起來昔年之事。可唯夢闲人不夢君啊。是不是恨我這十三年沒讓你喝上酒?以後我好生補償你,每天都會來此地轉上一轉,你可別嫌我煩。”
“九枝燈的屍身我交給了北南。他之前說過,若是得了九枝燈,生要吞肉飲血,死要戮屍車裂,可當真見了屍體,他反倒不再肯動手了,說死都死了,便埋了吧。我與曲馳商量過,想將他的屍身送回昔日魔道總壇中去,安葬在其母石屏風身側,也算是回了家。”
“魔道還有不少死心不改的餘孽在外流竄,我們還要加緊著手掃除,免得他們走投無路下狗急跳牆,戕害百姓。”
“師父,老四門沒了。我與曲馳和北南小陸商議過……對了,小陸便是陸御九。我們商量過,暫定打算建立新四門,對外統稱‘新四門’,分風陵山、丹陽峰、清涼谷、應天川四大部,仍沿襲舊法,鎮守四方。”
“現在四門事務暫由曲馳主理。師父,你盡可放心,行之雖往日總笑稱志不在此,但為著風陵前程,行之會慢慢學,慢慢做,有朝一日總能讓風陵煥然,四門光復。”
話一句遞一句的說出,徐行之的眼裡心中都淡得很,口吻仿佛闲嘮家常。
十幾年前的悲傷早已被時間漸漸淡化,斯人已去,留下活著的人空空落落,漸漸忘記該怎麼掉淚。
將一應山中俗務訴盡,徐行之的腿早被雪凍僵了,一張臉卻熱辣辣地發起燙來。
因為無話可說,他長久地與墓碑兩相靜對,完好的手在身體左側抓起一把湿泥來。
許久過後,徐行之艱難地露出一線笑容:“師父,我找到可相伴一生的道侶了……”
他將手垂下,看著青玉雕鏤的碑文:“……可我的嫁妝呢,聘禮呢。不管是什麼,你以前是許諾過我的啊。”
墓中之人無法回應,徐行之便主動湊了上去,伸臂攬住了那墓碑,把臉貼在溫潤的青玉之上,跟墓中人耳語:“……師父,我想你啦。”
他仍是沒哭,不僅沒哭,還像是狡猾的小孩兒,把眼睛眯成兩彎漂亮的黑月牙兒。
他靠著墓碑,和地下安睡著的清靜君親親熱熱地打商量:“師父,你管地面下的事兒,我管活人的事兒。咱們爺倆兒永永遠遠都不分開,你說可好?”
若是清靜君地下有知,見他這般神採飛揚的笑顏,此時也該露出會心的淺笑。
靠在墓碑上歇息了半晌,徐行之立起身來,拍去腿上的泥土:“我現在去管活人的事兒啦。師父,別被那個老小子欺負了,揍他。”
說罷,他跺一跺發麻的腳,回身喊道:“孟重光,重光!”
四下裡無人回應,徐行之疑惑地嘟囔一聲,將竹骨折扇展開壓在胸口,將聲音略略提高:“……重光?”
在他背朝著墳茔離開時,一道虛影在清靜君墓前緩緩浮現。
孟重光撩開前袍,跪倒在清靜君身前,點墨似的眼珠像是浸在清水中的黑棋,一晃一晃地漾著微光。
“師父,師兄是我的。”孟重光壓低聲音,一字字念得虔誠,“……我一心愛他。他就是我的眼睛、性命和一切。謝謝您在我來之前照顧師兄,以後……也請您放心地將師兄交與我。”
徐行之走出五十尺開外,還未能尋見孟重光的蹤影,不覺好笑:跑到哪裡去了?
剛剛冒出這個念頭,他便覺得背上乍然一沉,仿佛從天上落下一個小靈仙,恰巧落在他的背上,從此以後他便注定背上了這個沉重且甜蜜的負擔,山也背他去,海也背他去。
耳畔響起了青年撩人心魂的氣音:“……師兄,我在這裡呢。”
說罷,他在徐行之眼前攤開手掌,掌心的紋路糾纏著開出一朵鮮紅的小花來。
他將小花自掌中採下,插在徐行之的領口上。
徐行之笑:“招不招蟲啊。”
孟重光把臉貼在徐行之頸側,蹭痒似的親昵道:“我在,就不招。”
徐行之笑著一把兜起他的大腿,往上頂了一頂:“那你抱緊了,可別跑了。”
孟重光不吭聲,隻是把他抱得更緊了。
日光曬暖,徐行之隻覺右肩上趴了一隻小黃貓,趴在他肩上,呼嚕呼嚕地發出滿足的輕響。
徐行之抿唇一笑,背著這會開花的老妖精,往前山方向走去。
二人行至中山地帶,路過地牢時,遠遠看見一具人形猶抱琵琶半遮面地躺在天光之下,草席卷住了他的軀幹和頭顱,卻沒能顧得上他的腳,因而徐行之不需花什麼工夫便瞧見了他砂巖似的白骨腳趾。
徐行之叫來一名正在料理屍身弟子:“這是何人?”
弟子對他禮了一禮:“回師兄,他應該是魔道之人,囚於此地多時了。囚衣上還有標識,似乎是叫什麼‘六雲鶴’。”
徐行之顰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