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與孟重光很快便分了開來,他按住孟重光肩膀,縱身一躍,再落下時,已掛靠在了曲馳的後背上。
曲馳的劍身被陡然多出的一個人壓得微微一晃,但曲馳向來穩得很,被徐行之趴在背上,那踏踏實實的重量也隻讓他覺得心中安寧:“……行之,我就算了吧。”
曲馳難得開個玩笑,徐行之卻沒有接他的茬。
他越過曲馳的肩膀,自顧自取走了他的玉柄拂塵,又往曲馳手掌裡塞了一樣東西:“好好拿著。”
……這是他趁著吻時從孟重光懷裡取來的、盛放陶闲碎魂的錦囊。
落至且末山間時,曲馳仍珍惜地捧著那流光微微的錦囊,略有些恍惚。
孟重光方才說過的話在他耳側盤旋:“……如果想叫他附身在活物之上,人鳥獸魚之類的就不必想了。他的魂魄隻剩一線,虛弱至極,若遇生魂,也隻有被立時吞噬的份兒。 ”
“若是附身在死物之上、助其回生倒還有些可能,可這一點殘魂,最多也隻能存活在蟲蟻之中。且他六識五感已散,就算是復生之後也不會記得自己曾生而為人之事,更別說……記得生前之人了。”
“此外,曲師兄,早做決斷吧。這殘魂實在虛弱,我傾盡全力相護,也隻能保他三日不滅……”
落地後的曲馳舉目四望,眼前率先映入了一棵茕茕的小樹。
徐行之聽得身後傳來曲馳一聲呢喃:“……桃樹啊。”
且末山位於南洲,潮湿燠熱,本不適宜種植桃樹,這一枝枯瘦的小桃樹也不知是由哪隻貪食的鳥吃了樹種,遠隔千山萬水地消化於此。
在一片冬日長青的挺拔水杉樹間,小桃樹作出一副苟且偷生的可憐相,縮頭縮腦,謹小慎微,枝頭開著一兩朵醜陋的小花,想必來年是絕結不出果子來的。
不知為何,看到這棵像極了那人的小樹,曲馳心間便已有了答案。
……此樹虛弱,精魂已散。
此處,或許是它最好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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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捧錦囊,走向那株小樹,啟開錦囊,由得那瘦弱的一星淺輝蕩出。
小小的殘魂暈頭暈腦地遊蕩而出,打了幾個轉兒,撞上了那幹癟的粉桃花,它抱住花瓣,隨著花瓣顫動抖晃兩下,才終於認清了路,小魚似的遊回來,乖乖地往曲馳的長袖中鑽去。
曲馳以掌心控住那一抹殘魂,託至眼前,輕聲道:“先進去。等來年春日,我定來接你。”
殘魂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安心地趴在他掌間,由他捧送到枝頭,待一小半都已融入枝尖,它才像是醒悟過來什麼似的,自那透明蠕動的魂魄間化出兩隻小手樣的觸須,去勾曲馳的指尖。
但它的力量太過渺小,什麼也抓握不住,轉瞬間,已消失在了枝頭。
安放好陶闲殘魂,卅四便引著徐行之等人,在山間穿梭起來。
自從入山後,卅四不再多發一語,一副恐驚天上人的模樣,著實不像他往日跳脫自在的行事作風。
徐行之好奇地問他:“你究竟要給我看些什麼?”
卅四不語,而徐平生顯然很清楚他們將要去看的東西,但也緘口不提,隻問卅四:“他們會不會出去了?”
卅四簡練地答道:“總該還留著一些。”
這沒頭沒腦的對話令徐行之心中疑雲愈重,不由得轉頭看向曲馳。
他記得曲馳說過,他是在半路與卅四相遇的。
自己與卅四關系好,自是相信他說的話,但曲馳之前也隻與卅四不過有個幾面之緣,他性情又向來穩重,若不是卅四當真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要給自己看,且給出了相當可靠的證據,他絕不會肯把蠻荒眾人的行蹤暴露給卅四。
正在徐行之心中百轉千回之時,在一棵老柳樹前,卅四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返身朝向徐行之:“……行之,多年之前,我愧對於你的交付。”
卅四難得正色,仿佛那柳樹後有著一個再嚴肅不過的秘密。可他天生含媚的雙眼顯然不是為了正經而生的,太過肅穆,反倒惹得徐行之輕笑起來:“……怎麼又提起這檔子事兒了?”
未能看顧好九枝燈、致使他心生反逆的事情並不能怨責在卅四頭上。十三年前的卅四年輕,心中隻掛有劍道,於外物向來不甚關懷,就連徐行之也很驚訝,這樣的卅四,竟能把十三年前道友的一句約定記得這般深刻。
卅四不再說話,展袖一揚,徐行之登覺迎面生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等再能睜開雙眼時,眼前天地改換,正是一處山中秘境,雲碓茅蓬,闲亭長街,像足了一個隱逸的桃花源。
徐行之還未及將此處打量個遍,一名素衣葛巾的修道就自秘境前方拐角處閃出身影,恰好看見了走在最前頭引路的卅四。
他客氣地向卅四頷首致意:“……卅公子。”
招呼一聲後,他方覺卅四背後有訪客到來。
他的目光越過卅四肩膀,隻瞧了一眼,手中還在冒煙的香爐便猛地傾翻在地,潑落了一地香灰。
徐行之也看清了那人容顏,剎那屏息:“……你……”
那人伸手按劍,朝徐行之方向夢遊似的跌撞著走出兩步,才扯著嗓子憑空大喊:“都出來呀!出來!是徐師兄和曲師兄!是——”
這一聲呼喝竟像是剝離了他全身的氣力,一嗓子喊出後,他硬朗的面容如丘巒崩摧,慟哭著跪伏於地,膝蓋砰然一聲砸在地面之上,砸起了整整十三年的時光塵煙,仿佛這十三年來,他都是用膝蓋一步步長跪著走來的。
他單手撐住劍身,滿含熱淚地哭喊道:“風陵弟子,廣府君座下,廬州蔡滄瀾,拜見師兄!!”
蔡滄瀾一聲呼喚,於茅屋草棚間跑出了無數人。
他們身上的衣裳洗得發了白,生了舊,但都能看出,是老四門的服制,絕沒有錯。
徐行之唇畔褪白,又漲上了紅,熱血在腔子裡一股股上湧,衝得他眼前發花。
……十三年,足以熬幹人精血的十三年。
他以為,除了他們這些有深仇大恨的逃獄之人,已經不會再有人甘願犯傻,痴守著四門之名,不肯離去。
卅四拄劍而立,注視著徐行之:“我卅四從不虧欠道友。這些年離散的弟子不必盡算,風陵山一千三百人,丹陽峰九百零三十五人,應天川出逃弟子三百七十八人,我卅四為你保了。”
徐行之顫抖著聲音發笑:“……傻子。”
卅四跟著他笑了:“加上我和徐平生,共計兩千六百一十八個傻子,隨你差遣。”
……與此同時,應天川的解劍島之上,十具屍首一字排開躺在地上,身上裹有一層白布。
九枝燈以劍挑開白布,隻見底下紅白之物橫流,一顆顆腦袋作爛西瓜狀,但仍能辨認出那一張張死不瞑目的面容,其狀甚是驚怖,仿佛在生前最後的時刻見到了什麼厲鬼兇神。
九枝燈盯牢他們的傷口,看了片刻,便將劍身撤回:“色偏暗紫,形如蚰蜒,是鬼火燒傷的痕跡。”
一旁的周雲烈道:“那想必是鬼族所為了。”
九枝燈不置可否,回身詢問發現屍身的魔道弟子:“應天川現在狀況如何?”
那弟子拱手,恭敬稟道:“回山主,屍身於昨夜被發現後,闔川大陣便已啟動,鳥雀無出,害死眾弟子的兇徒,定然還留在應天川中!”
九枝燈言簡意赅地下令:“搜。”
言罷,他不去看四散的魔道弟子,而是轉身望向了周雲烈,神情微冷:“周川主擅使槍,可對?”
周雲烈面皮繃得極緊,瞧不出什麼端倪來,回答也是偏於圓滑:“不敢當,山主謬贊了。”
九枝燈將手中持劍鏗然一抖,劍身出鞘,以劍鳴引得周雲烈眉心輕微抽搐後,他用劍尖重又挑開白布,口吻難辨喜怒:“這鬼是使槍的。周川主可看得出來,他用的是哪一路槍法?”
周雲烈神色在微微震蕩後恢復了平靜,仿佛多年來的丹爐藥火已把他的臉烤成了鐵板一塊:“……是應天川槍法。”
他惜字如金,多一個字也不肯講,由於不急於辯解,反倒顯不出心虛來。
九枝燈:“哦?”
“當年應天川投誠於您,遁走的弟子足有百十人眾。”周雲烈慢吞吞地推測著,“許是他們偷偷潛入川中,伺機為之吧。”
九枝燈垂眸看向屍首:“……這等槍法路數,倒叫我想起一個人來。”
周雲烈心尖一跳,本能想要察言觀色一番,但卻徑直撞見了兩抹點漆似的眸光。
……九枝燈並未在查看屍體,而是在看他。
魔道之人雙眸異色居多,平時不會輕易顯露,九枝燈此時看他,卻脫離了尋常本相,眼上像蒙了一層透明的紅霧,叫人瞧不清掩藏其下的情緒。
周雲烈猶如一腳踩入深淵,背上冷汗炸起,蟻蟲似的麻痒感自小腿肚子一路朝上攀援爬升。
……北南莫不是被發現了?
他暗自驅動靈力,靜待九枝燈發難,掌心卻已有細汗集聚。
然而,九枝燈在重新掩上屍布後,竟就輕輕松松地收劍回鞘了。
劍刃滑入鞘內的薄脆聲響叫周雲烈暗舒一口氣,可汗還未及落下,他便聽得九枝燈平聲道:“周川主,弟子們搜川,總需要些時間。你常年煉丹,足不出戶,我想去你丹房一觀,看看你新近煉出的丹藥,可否?”
且末山山澗之上,徐行之與卅四並排而坐。
風清水淨,白雲傳情,徐行之將“闲筆”化為酒杯,斟出兩杯來,端了一杯給卅四。
徐行之左肩處的衣裳盡湿透了,是剛才一個風陵女弟子抱他痛哭時留下的痕跡,隱隱描畫出鎖骨的淺痕。
度過初始的狂喜與狂悲之後,大家便開始思慮更現實的問題。
弟子們想知道他們在蠻荒中過得如何,曲馳也想知道眾位弟子在現世中有何見聞,然而徐行之既不在現世,亦不在蠻荒,兩頭都插不上話,隻好由得曲馳去清點各家弟子,登記造冊,順便答疑解惑,並留下孟重光、徐平生在旁協助,自己則同卅四一起出了秘境,來此地飲酒闲話。
卅四接杯,一飲而盡,“哈”了一聲,眼淚倒先下來了。
他是徐行之的劍友,不是酒友,酒量頂了天也就二兩。
卅四拿拇指印去眼角嗆辣出的淚花,把杯子重又推到徐行之跟前:“滿上。”
“酒量見長?”徐行之替他將酒液注入杯中。
“……還那樣。”卅四說,“為了這幫人,忙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喝酒?”
“你是怎麼找到他們的?”
“徐平生唄。”卅四笑道,“當初在風陵後山撿到他,他瘋瘋癲癲的,除了叫你的名字外,就隻會喊‘且末山’,我可不就以為你在那裡嗎。一來此地,我放眼一望,蹲了一窩子人,我腦殼都大了。小王八蛋騙得我好苦。”
徐行之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到當時卅四瞠目結舌恨不得掉頭就跑的模樣。
“你就這麼管上他們了?”
“不管能怎樣?”卅四做了個誇張表情,“我都和他們打上照面了,他們還敢放我走?我說句‘不好意思打擾了您吶,你們慢聊我先走了’,他們還不一擁而上,一人一劍,把我給剁了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