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不敢再惹徐平生生氣,抱著劍,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跑,徐平生跟在後頭,腔子裡的一顆心酸酸軟軟,為狼狽的徐行之,也為狼狽的自己。
出了這樣的亂子,鞋子自然是沒能買成。徐行之回去把弄髒的泥鞋刷了又刷,又穿了很久,直到再也穿不下它。
而在多少年後,徐行之面前又出現了那雙曾被徐平生看上的鞋。
小小的童鞋四四方方,紅色的布老虎頭用玲瓏珠子作眼,活靈活現地望著徐行之。那模樣吉祥喜慶,很適合四歲的孩子,卻並不適合早就長大成人的徐行之。
徐平生把紙袋裡的小鞋子掏出來,又珍惜地放了回去,抱在懷裡,期待地看著眼前似曾相識的一張臉:“你有見過腳這麼大的孩子嗎?”
徐行之順著臺階搖搖晃晃地坐了下來。
孟重光一驚,一手攬抱住徐行之的腰,陪他一起坐下:“……師兄,沒事的啊,沒事的。”
徐平生也嚇了一跳,緊跟著蹲下身來。
他說不清為何緣故,看到眼前青年難過,心裡也跟著緊抽著難受:“你……”
徐行之張開雙臂,把徐平生納入了懷裡。
懷中人渾身柔軟得很,徐行之已有所感,顫抖著探出手去,撥開了他戴在頸上的方巾,在他頸後看到了一圈野獸齒痕似的縫合痕跡。
徐行之不肯說話,隻把懷中人抱得更緊了些。
徐平生是很反感與人的身體接觸的,卅四尋常摸一摸他的頭發他都要氣上半日,但他恍惚覺得,這個懷抱與旁的懷抱是不同的,於是,他順勢跪了下去,像個兄長一樣摟住了徐行之的腦袋,親了親,又揉了揉。
“不怕。”徐平生呢喃道,“不怕啊。”
徐平生抱著這個陌生的青年,在錯亂的時空認知間,想到了自己不知身在何處的弟弟,想,如果有一個人也能像自己這般抱著他,寵著他,那該有多好啊。
這樣想著,他的滿腔溫情終於有了寄託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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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著,擁著青年的腦袋,一下下地撫摸。
相同的血脈,一靜一動地在二人身上留存,將他們彼此吸引,終於拼成一個不大完滿的圓。
這次失敗的相認是在卅四意料之外的。好在他心大,帶來的又不止一個消息。
待徐平生終於舍得放開徐行之,卅四已喝盡了半壺茶,抹一抹嘴,道:“行之,跟我走一趟。”
孟重光無比深刻地記得上次卅四到訪之後的種種情狀,對他天然便有了幾分厭惡,護食地勾住徐行之的手臂,警惕地盯準了他。
卅四丹鳳眼大大咧咧地一閃:“你一起去也行。曲馳也去。”
這短短的一路,卅四已經輕而易舉地把曲馳混成了自己的熟人。
徐行之從傷感中走脫開來,抬起頭勉強道:“這裡需得有人留守。”
“留守什麼?”卅四爽快道,“就你們幾個……”
孟重光打斷了他:“……是十幾個。”
卅四喲了一聲,仰頭看去,顯然也是沒想到小小的茶樓裡能藏龍臥虎到這等地步。
他要是帶上十幾人行路,哪怕是夜行,也難免扎眼。
而他要帶徐行之他們去的地方,需要絕對的保密和安全。
卅四不肯說要帶他們去哪裡見什麼人,隻口稱說是極重要之事,在哪裡說都不方便,不如帶他們來個眼見為實。
孟重光心中難免存疑,對徐行之耳語道:“師兄,此人古怪得很,莫不是想賺我們去見九枝燈?”
徐行之倒是答得利索:“他不會。”
恰在此時,一把溫和的聲音自樓梯上方傳來:“我留下吧。”
徐平生霍然抬頭。
身著漆黑鬥篷的元如晝靜靜立在二樓,寬大的兜帽與面紗將她一身白骨盡數掩去:“我想魔道不至於這麼快便能知曉我們的行蹤。”
孟重光不鹹不淡地諷道:“……這裡不就已經有一個知道了嗎。”
卅四搔搔後腦勺,回給他一個沒心沒肺的笑。
元如晝性情還算穩妥,把眾人暫時交與她看管,徐行之也能放心些。
既是商定要出發,徐行之與孟重光便上了樓去,將情況簡單交付給諸位弟子,叫他們安心在此地等候。
徐行之特意提了一句:“你們周師兄見不得太陽,若是今夜回不來,那便是明夜回來。別擔心。”
在徐行之安撫眾弟子時,徐平生魂魄似的怔怔忡忡地遊到了屋外,不知做什麼去了。
卅四則與曲馳對坐,慢條斯理地飲罷了剩下半壺茶。
另一邊,元如晝回到她棲身的包房,替在長椅上睡著的周望把滑落在地的外衣重新披好時,突地聽到窗外有細碎響動。
憑借在蠻荒多年養成的直覺,元如晝快步走至窗側,一把拉開染露的窗戶。
讓她略有意外的是,窗外的人是徐平生。
而她來不及遮掩,已經叫他看清了自己兜帽下潔白晶瑩的頭骨和空洞無物的雙目。
他的足尖點在飛檐角邊,雙手背在身後,直盯著元如晝,雙眼一隻漆黑,一隻鴉青,但都是一樣的柔情似水。
作為一具屍首,徐平生和自己較勁了整整十三年,今日一整天露出的溫情,遠勝於過去十三年的總和。
元如晝偏開臉,倒退兩步,試圖躲開她的這名故人,然而徐平生也並未靠近,隻在飛檐上小步踩著瓦片,就像初戀的少年,把脊背挺得筆直,將頸上有些亂的方巾理上幾理,才輕聲道:“……元師姐。”
元如晝猛然一震。
自化外之地帶回的那些風陵弟子與她也是多年相交,然而十三年光陰過去,也已淡忘了她的聲音,更不敢把這一堆白骨認作是元如晝。
在元如晝驚異間,眼前的屍體羞澀一笑,把背在背後的雙手放到身前,動作間露水搖曳,一抹清雅秀麗的粉白色突兀地出現在了元如晝眼前:“元師姐,你看,我給你摘了一朵花。”
作者有話要說: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第107章 唯心不易
卅四引領眾人啟程, 一路向南。
此時天色隱有破曉之態,似有一個醉仙人信手攪亂了一天碎雲,雲隙間漏出些許金紅色光來,色如朱顏剝落的漆柱。
卅四在前引路,徐平生跟隨在他身後,頻頻回望, 很是在意那持扇的淚痣青年。
青年注意到他的目光,在熹微晨光之下投以淺淺的一笑。
徐平生想了想, 也回給他一個笑。笑得頗不熟練,但足夠發自內心。
他開心地轉過身來。
不知為何,青年的笑讓他心裡快活得很, 好像他等了這麼些年, 希求的就是這個安然無恙的笑臉而已。
卅四挑眉看他:“高興了吧。”
徐平生心情愉快地將護在頸上遮掩傷疤的方巾往上扯了扯, 擋住嘴, 悶聲悶氣地同他抬槓:“……沒有。”
醒屍各不相同, 但都是統一的固執,尤其是徐平生這樣粗制濫造的醒屍,記憶早就被打成了一團漿糊,卅四這麼些年細心調理著他,也終於是在兩年前放棄了叫他恢復記憶的打算。
不過,他聽人提起過之前的徐平生,相較之下,現在的徐平生好像的確是更順眼討喜些。
卅四轉繞到他身前,將他的方巾拉下一點, 便瞧到一彎上翹的唇:“……喲,笑啦。”
徐平生馬上把笑意抿去,瞪圓眼睛,做出十足的生氣相。
卅四哈哈大笑,動手去掐他的鼻尖,掐得徐平生縮了一下,又舒展開手臂,輕車熟路地搭上了徐平生的肩膀。
徐平生想了一想,又忍了一忍,竟沒和他計較。
這下卅四便知道他是真的心情好了,手賤的毛病再次發作,揉大狗似的去撸他的頭發,沒想到手剛一挨上他的發旋,徐平生便眼疾手快地拂開了他,險些把他推下劍去:“……是她給我系的。不許碰。”
卅四小步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穩,鴉青雙眸間隱有些疑惑:“‘她’?誰啊。”
“她……”徐平生隱隱紅了面龐,“是她呀。她說我頭發亂了,就替我把發帶系了一系。”
卅四登時不幹了:“有沒有良心?我給你系過那麼多次發帶,摸你一下怎麼了?啊?怎麼了?”
尾隨在這打鬧不休的主僕二人身後,孟重光仍有些微詞,蠢蠢欲動地想講些卅四的壞話:“師兄,他是魔道之人……”
“你何時這般看重仙魔妖鬼之別了?”徐行之與他共乘一劍,將他一應神態變化盡收眼底,哪裡不知道這小東西腦中轉的什麼心思。他把竹扇細骨握緊收攏,刻意往孟重光額心的朱砂痣上戳了一記,似笑非笑地,“……啊?”
孟重光額頭妖核本就敏感,哪裡受得住徐行之這半撩撥半含嗔的一碰,氣勢弱去了大半,掩著額頭小聲嘀咕:“我的意思是……”
“……他若能直接將我帶至九枝燈身前,那倒是省了我的事兒了。”徐行之勾住他的脖頸,照他耳根處吹氣,“莫要擔心。”
孟重光此人心眼極小,頂多針鼻兒大小,在反省當年自己隱瞞師兄之事時,也少不得把鍋推到卅四頭上去。
若不是卅四貿然跑來尋師兄,師兄也不至於怒急攻心跑去尋九枝燈,致使了二人十三年的離散……
單是思及此,孟重光就老大的不高興,更別提此人一見師兄便勾肩搭背,著實可惡。
“若他是聯合了魔道,想聲東擊西,趁機到大悟山去為難元師姐他們……”
“卅四雖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但防患之策還是要做的。若是魔道膽敢找如晝的麻煩……”
徐行之偏頭一笑:“……那他們就是找死。”
眉眼張揚的徐行之別有一番勾人之態,看得孟重光喉頭生火,又不能做些什麼,抓心撓肝地難受,隻能以指尖勾住徐行之側邊臉頰,將他逼得面朝向自己,俯身珍惜地吮住他的雙唇。
徐行之被他親得直樂:“好了好了,別鬧。這麼高,喝風呢。”
曲馳含笑望著這依偎著的兩人,目光溫情,習慣性地伸手往側旁虛虛一握,好似身旁還形影不離地跟著一個人。
掌心落空的時候,曲馳的目光也跟著一空。
然而,不消幾個瞬間,他便悄悄掩去了自己的落寞,轉頭看向日光乍現的天際,發起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