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北南跟在他們後面,想象著和他們昔日種種戲水打鬧之態,臉上便泛起微笑來。
跟了一會兒,他便發現,這幾人竟是往自己昔日寢殿的方向去的。
周北南自混入應天川中後便遇見了捧著丹瓶的父親,便尾隨而去,還未來得及回到自己房中查看一二。
他暗暗構想著,一會兒定要在他們面前露出臉來,嚇他們一跳。
然而,轉過一處路口,周北南愣住了。
他的住處,變成了一片空曠的演武場,原先他熟悉的一磚一瓦,一木一石,都不復存在。
周北南以為自己看錯了,睜大眼睛看了又看,隻見他的好友們在此處擺上酒碗,圍坐在一處,趁著月色迷蒙,其中一人領頭道:“敬周公子。”
其他人跟著道:“敬周公子。”
這顯然是他們經常會來做的事情,輕車熟路,且統一地把聲音壓得極低。
而他們要敬的人,此刻已經掉頭跑走了。
已作魂靈的周北南穿梭在應天川的角角落落,狼狽得像個不識途的他鄉之客。
他熟悉的樓臺亭閣都換了一副模樣,所有認識的人也都像是被抹去了精氣神,低著頭的是舊友,揚著頭的是魔道。
在橫衝直撞中,看到無數周北南迎面而來,張揚快活的周北南,嬉笑怒罵的周北南,揮槍而戰的周北南,鮮血淋漓的周北南,最終,都是一個個浮沙幻影。
周北南衝到了白沙海邊,唯有此處景象沒有大改。
他胸中如懷湯火,大口喘了一會兒氣,才把自己拋在群沙之上,似哭似笑地仰天大叫起來,淅淅索索的海浪聲,把他的鬼哭聲盡數吞去。
他終於是回來了,回來了他已認不出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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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北南沒有一時一刻像現在這般刻骨地仇恨著,原先心底的那些迷茫困頓一掃而盡,唯有翻滾嘶叫的熱血在腔子裡尖叫。
——殺。
——殺了他們。
此時,兩名巡夜的魔道弟子提燈經過。
周北南緩緩轉過頭去,雙眸裡閃過鮮血似的烈烈紅意。
而與此相隔甚遠的大悟山下小鎮茶樓間,徐行之篤篤地從二樓走下來。
一樓掌上了燈,大門洞開,曲馳與一個正在低頭把玩茶杯的人站在正廳之間。
瞧見徐行之,曲馳便向他解釋:“我出鎮後不久,恰見這兩人迎面而來。他們告訴了我一件事,我想把他們帶回來,讓你也聽一聽。”
燈影略有昏暗,徐行之微微眯眼,看向那個看身形頗為眼熟的人,那人也意識到自己在被打量,坦蕩地仰頭看去,未語先笑,丹鳳眼間光彩綺豔:“道友,可還記得我?”
徐行之一愕,露出了幾許喜色:“卅四?”
卅四抬手一攔,將徐行之急於出口的話阻攔了回去:“先等等。我這兒還有個人想見見你。”
說罷,他回頭一望,卻見那人還蹲在門外系靴帶,綁帶煞了又煞,緊得快要勒進肉裡去,頸上用來遮擋縫合痕跡的方巾束得更像是要上吊,看上去寒酸又局促,身側還擱著一個平平無奇的紙袋子。
瞧見他這副窩囊相,卅四捂了額頭:“……媽呀。”
他幾步跨出門檻,利落地把他揪了起來:“你進不進?”
不由得門外人分說,卅四一把把他推進了茶樓來,樓內登時多了幾分寒陰之氣,而跌入門內後,他的衣帶挾風,掀動了燭火。
孟重光一直跟在徐行之身後,待看清那人模樣,眉心猛地一緊,嫌惡之情溢於言表。
徐行之喉間卻是狠狠一哽:“平生……”
被他喊中的人肩膀一僵,緩緩抬起頭來,看向了徐行之,看得很用心。
卅四看他愣著不動,便又拿指頭戳他:“去呀。不認識了?你朝思暮想的弟弟,喏,就那兒呢。”
徐平生轉開目光,用看猴子的表情無奈地看了看卅四:“……錯了。”
卅四與徐行之都有些懵然。
卅四:“……等等,什麼錯了?”
徐行之往下走了幾階,衣裳動了,自有一股沉香氣飄出,眼前人身上的氣味讓徐平生倍感親切,因而他反復清了好幾遍嗓子,才把沙啞的聲線清得添了幾分清亮溫和之色。
“抱歉,我們找錯人了。”徐平生彬彬有禮地扯住卅四的袖子,“我們馬上告退。”
卅四一把掙開了他:“撒手!徐平生你又魔障了?這是誰?你不記得了?”
徐平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持扇的青年向來灑脫無羈的臉上難得浮現出的茫然委屈,心中微痛,卻又想不通是為什麼。
此人身上的氣味讓他覺得安心,那麼……或許,他會知道行之在哪裡?
那長夜般清朗的青年對徐行之禮貌地一弓腰:“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我的弟弟行之,這麼小。”徐平生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膝蓋,對徐行之咧嘴笑道,“我帶他去鎮上買鞋子,他跑丟了。你看見他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在哥哥面前,師兄永遠想做個弟弟qwq
第106章 童年舊事
徐行之恍然記起, 是曾有那麼一回事。
那是徐行之四歲時,彼時的他們還有家,有母親。母親讓哥哥帶著弟弟去鎮上趕集,買些尺布米粟,再買兩雙軟和點的鞋子。
她病得厲害,步子都踏不出聲音來, 納鞋底對她來說已是太難的事情。好在家裡還有幾畝房產,靠收租也能過得很不錯。她自覺在做母親一事上太不合格, 對一雙幼子有所虧欠,因此大事小情上,能遷就補貼的絕不肯多吝嗇。
兄弟兩人臨行前, 她叫來了租她房住的泥瓦匠忠叔, 讓他帶兩個孩子上城, 又對徐平生千叮萬囑, 叫他照顧好弟弟。
大抵是小時候親眼看見父母受了那遊方道士的騙, 徐平生向來警醒,誰的話也不肯輕信,小小年紀便作一副老氣橫秋狀:“是。”
而不知愁的徐行之扒住小院窗沿,搖搖晃晃地自窗外露出半張玉雪似的小臉:“兄長,走呀。”
四歲的徐行之已高出同齡孩子一頭,雙腳有勁兒得很,在田埂間小田鼠似的蹦來跳去,一雙半舊不新的布鞋啪嗒啪嗒地在積滿新雨的水坑裡踩出了宮商角徵羽來:“哥哥!好聽嗎?我給你踩首小曲兒出來。”
徐平生陰著一張臉,想, 小狗才愛踩水坑。
因為家裡有些餘財,不必像跟黃土鋤頭較勁,和那些農家孩子相比,徐平生很有那麼點自尊心,身後又跟著個房客忠叔,徐行之這般沒教養,真不給他做臉。
既然如此,他也沒給徐行之顏面:“你穿的是我的舊鞋,別在泥坑裡瞎踩。”
徐行之仗著臉皮厚,眯著彎彎笑眼,又蹦跳兩下,給自己的曲子續了個結尾:“忠叔,好聽嗎?”
忠叔憨厚地笑,半討好半真心地說:“好聽著呢。”
徐平生見他不聽話,自覺兄長的威嚴被大大挑戰了,追著他敲腦袋:“你看看你,搞得一腿泥點子!還不是我給你洗?!還有,進了鎮子你被人當乞丐了怎麼辦?!”
徐行之的眼睛像極了洗幹淨的葡萄,漂亮又狡黠地眨了眨,做足了一副小狐狸模樣:“那我們午飯就有著落了呀。”
徐平生氣得腦袋都大了:“……滾!”
因為這小東西太過丟人現眼,徐平生生怕被當做小乞丐的同僚,進鎮後就刻意和他拉開了距離。徐行之也知道鬧得過分了,惹了兄長生氣,耷拉著腦袋亦步亦趨地跟著,倒是乖巧得很。
這份乖巧叫徐平生放松了警惕。
集上人極多,一鍋鍋的像是剛出鍋的板慄。在街市上走了小半個時辰後,徐平生瞧見了一雙不錯的鞋,扭頭想叫徐行之來看一看,卻不見了那雙狡猾的眼睛。
他愣了片刻,冷汗刷的一下湧了出來,一把抓住忠叔:“行之呢?啊?”
忠叔被熱鬧的花花世界繞得昏了眼睛,徐平生扯住他時他才回神,顯然並不能回答他的問題。
徐平生撒開了他,眼睛茫茫地轉了幾轉,淚水才哗啦啦落了下來。
忠叔泥瓦似的粗神經過了許久才繃緊,口吃著安慰徐平生:“平生,沒事兒,行,行之身上有錢,又機靈,就算遇上拍、拍花子的了,他也不會……”
徐平生根本聽不進他的話了。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他在人群中茫然地擠來擠去,會說的話隻剩下了“你有沒有看見我弟弟”,舌尖發木,舌根發苦,小臉幹了又湿,隻覺死去活來也不過如此。
他把一條街從頭走到尾,痴迷著一顆心,一會兒滿腔柔情,想自己若是找到他,從今以後就再也不打罵他了,一會兒又咬牙切齒,拳頭作痒,恨不得立時打爆他的頭。
徐行之就是在他後種情緒發作時,恰巧撞入他眼裡的。
他蹲在街旁,懷裡抱著一樣用赭色土布包裹的長條狀物。
徐平生熱血瞬間上湧,腦袋嗡嗡地響了好幾聲。待他再回過神來,徐行之已經被他踹倒了,身上添了好幾個大腳印,灰頭土臉地抱著肚子縮在牆角,疼得直咧嘴。
徐平生硬起一副心腸,劈頭蓋臉一通臭罵:“你死去哪兒了?啊?!你還有臉回來?你怎麼不直接死外面?”
罵到最後,他幹脆沒忍住哭了出來。
徐行之滿臉灰塵地爬起身來,揉一揉鼻子,抱住徐平生的腰,把手在衣襟上來回擦過,才謹慎地給他擦眼淚:“找不著你們之後,我就一直等在這裡呀,等哥哥來找……是行之錯了,行之以後改……”
“你改,你每次都說改。”徐平生邊哭邊罵,“我怎麼攤上你這麼個弟弟?”
徐行之不吭聲了。
徐平生後知後覺地看向他懷裡一直緊護著的東西,沒好氣地責罵道:“就不該把錢放在你身上!買的什麼破東西?”
徐行之被踢得不輕,剛才急著哄兄長道歉還不覺得有什麼,這時候血液開始回流才曉得痛。他動作緩慢地把赭布展開,將裡面的東西展示給徐平生看。
“這是給娘買的頭繩,娘生得白,紅色頭繩襯著好看。”
徐平生不理那小玩意兒,抽出了另一樣東西,定睛一看,腦袋又一脹一脹地痛開了:“……這是什麼?”
徐行之老老實實道:“村裡男孩子都愛玩打仗。我想給哥哥買一把木頭劍,打起仗來不會輸。”
徐平生向來不覺得自己和那群臭小子能玩到一塊兒去,倒是徐行之總是一副孩子王的模樣,便自然而然地認定了他的罪狀:“明明是你自己想玩,少推到我頭上來。”
徐行之爬起來,委屈地小聲辯解道:“我沒有。我自己有劍,是自己削的,可是沒有這個劍漂亮氣派。……哥哥不是喜歡好看的東西嗎。”
徐平生心口倏地一熱,但聲音還是暖不熱:“這東西我不喜歡。去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