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曲馳回來,再與他商議一下罷。
打定主意後,徐行之一垂眸,看到了一個雙目噙淚、馬上就要哭出來的孟重光,嚇了一跳:“哎哎,怎麼啦?”
孟重光眼中水霧溶漾,揪著徐行之的衣裳下擺,諾諾道:“師兄,我知道這回又是我錯了……你別走,我改,馬上改。”
此事本為陶闲主導,孟重光雖然存了些齷齪的小心思,然而細究起來也是情有可原,徐行之有心叫孟重光知錯,可看他這樣還是忍不住心疼難受,隻得維持著最後一點冷面,拿指頭輕輕戳著他的腦門:“你改什麼?”
“嗚……”孟重光屏住一聲抽泣,抹著眼淚乖乖認錯,“我再也不自作主張了。”
幾縷因為噩夢沾湿的發梢散亂地貼在他臉上,像是小奶貓的胡須。
徐行之將他的亂發撩起,夾在耳後,語氣略有嚴厲:“總是在哭,怎麼?覺得師兄會心疼啊?”
孟重光當然是馬上搖頭。
徐行之捧住他汗津津的臉頰,左右各親了一記,嗓音沙啞下來,調兌了無限溫情蜜意進去:“……算你蒙對了。”
孟重光被這樣的情話迎面一擊,心都要化了,剛想說些什麼,門卻忽然被人從外敲響。
滿心等待著更多溫情話語的孟重光登時氣得直咬牙,含著眼淚一眼瞪向了門口,把前來報信的風陵弟子嚇得一哆嗦,吞了吞口水才勻出點說話的力氣來:“……師兄,外面……有人找來了。”
徐行之翻身坐起:“誰?”
那弟子的神色頗難以言喻:“徐……您,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深夜的青竹殿間,九枝燈正在翻閱各宗派呈送來的季度情況,稟告有無私修禁術的弟子,以及有無為害四方的妖鬼精怪。他的茕茕孤影投在壁間,孤獨得像一隻死去多年的幽靈。
在極度的安靜間,他突然有了些傾訴的欲望,想找個人說說話。
於是,他埋首在青燈案卷之間,隨口喚道:“溫雪塵。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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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戛然而止。
九枝燈坐在墨香叢竹之間,綻開一個自諷的苦笑,旋即揚聲喚道:“來人。”
一名身著風陵山服飾的魔道弟子推門而入:“山主?”
九枝燈詢問:“溫雪塵還沒從蠻荒中回來嗎?”
那弟子搖了搖頭。
九枝燈便打消了與人講話的念頭,畢竟他與魔道弟子向來沒有什麼好說的:“你下去吧。”
但那弟子卻是帶著事情進門來的:“山主,丹陽峰那邊來人了,說是有兩名弟子出外執行查探任務,莫名死在了清涼谷中。現今屍首拖回來了,您可要去查看一二?”
第105章 相見不識
九枝燈不甚在意, 展卷自觀,吩咐道:“將周雲烈叫來。此事由他主理。”
弟子頗有不解,但不敢有所違逆, 拱手道:“周川主身在應天川, 是現在傳喚, 還是等明日一早……”
“他闲得很, 何時叫他來你們定便是。”九枝燈將掌中書翻去一頁, “總將自己閉鎖起來日日煉丹, 他也該做些正經事情。”
弟子領命退去。
少頃,另一名弟子推門而入,帶入一股清淡的香風,以及遠遠的一聲信彈上天的尖嘯聲, 震得九枝燈眼前的燈花簌簌落了幾朵。
女子的聲音輕輕柔柔,像是溫得恰到好處的梅子酒:“山主, 我是初來服侍您的。”
九枝燈頭也不抬,仿佛那老竹新墨都比眼前嬌美女子的面孔來得有趣數倍:“茶水放下, 你可以去了。”
耳畔傳來水液入杯的聲響, 一縷酒香飄來, 惹得九枝燈眉心一蹙,側目望去, 恰與那女子含情妙目相對。
那雙眼柔柔一眨,銜喜帶笑,像是多情的雁目。
九枝燈不理會那一眼中摻雜的媚靈之氣,口吻冷情冷感, 橫平豎直:“……修合歡宗的?”
被這般直截了當地戳穿,女子頗覺無趣,但想著來時與姐妹們打的賭,還是掩口嬌笑一聲:“山主當真是火眼金睛。如今天寒,飲了這杯酒,暖暖身子吧。”
“我不飲酒。”
“瞎說。”女子笑,“我聽人說過,山主可是海量。”
九枝燈的周身連帶著雙眼一道冰冷了下來:“……戒了。”
女子撇了撇唇,。
初修合歡宗不久,天賦尚可,便養成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對此等青燈僧侶也似的美男子既是畏懼,又是忍不住上心。
可不待她有進一步的動作,九枝燈便道:“我隻需人服侍茶水,沒有別的話好說。去吧。”
女子討了個老大的沒臉,因為比尋常女子多了美色,她心眼也縮成了個針尖麥芒的大小,臨走前還不忘笑話一句九枝燈:“你這裡半點人味兒都沒有,就像座墳。”
九枝燈沒有與她計較,她也料想到了這一點,過了嘴癮,得意洋洋地走了,甚至忘記帶走了她特意調制的暖情酒。
味道絲絲縷縷地自鏤銀壺蓋下飄出來,讓九枝燈再無心批閱下去,他心煩意亂地將酒壺推開去,想與它相隔遠些,卻一時失了準頭,酒壺自桌案旁傾翻下去,虛掩著的壺蓋摔脫開來,酒香味立時填滿了青竹殿的角角落落。
九枝燈的冷汗瞬間而下,捂著嘴踉跄推開殿門,衣衫凌亂地衝入殿側竹林間,扶竹彎腰,一口口嘔出清水。
直至他將自己收拾停當,自竹林間走出,也無人看到山主的狼狽相。
他神色昏暗,眼角沁紅,孤身一人在殿前階上坐下,靜靜等著殿內酒氣散去。
九枝燈紅著眼睛看向月亮,像是隻安靜的兔子。
此時的他又變回了那個總是習慣等待的少年,坐在風陵山的一角,等著他喜愛半夜出外飲酒的師兄回家,為他溫上一碗解酒的湯。
一陣風過,廊下懸掛的風鈴叮叮當當響了起來,九枝燈唇角噙起一點笑意,把那響動順理成章地想象成師兄在練劍。
恍然間,他又回到了少年時代,師兄扶住自己腰身,手把手教自己練劍時,耐心地牽住他的手,告訴他,風陵劍法,勝在靈活,要將劍想象成你的手臂。
說罷,他帶著少年舞了一整套風陵劍法,劍法寫意瀟灑,但九枝燈如今回憶起來,隻能記住他掌心的溫度和繭子的觸感。
那時他還年幼。那時徐行之的手還不冷。
種種事情,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
很快,剛才來過殿內的弟子又趕來了,俯身下拜:“回山主,應天川那邊已有回應。周雲烈半個時辰後就能到。”
“知道了。”他站起身來,重新從少年脫胎成山主,“叫人來把殿中打掃一番,我去後山練劍。周雲烈來了,前來通稟我一聲。”
應天川間,蒼煙落海,沙鷗銜枝,潮汐已退,空餘浪聲細碎。
一名魔道弟子在海浪聲中快步走向丹房,還未走近,就已經有些受不住那嗆人的藥煙,咳嗽兩聲,才在一片煙燻火燎間揚聲喚道:“周川主,風陵那邊放了信彈,請您過去。”
周雲烈沒有應聲,那弟子又叫了一遍,仍是沒有回音。
他正欲推門進去,周雲烈便從內裡走了出來。
那是個容貌有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子,與他的名字不同,他生得其實很溫和,五官肖似周弦,臉盤酷似周北南,然而看上去卻有種四五十歲的蒼老與悽惶。
他的臉被火炙得火紅,嘴唇卻蒼白無措地打著抖:“待我更衣,馬上便去。”
那弟子也不想進這丹房,見話傳到了便轉身而去。
周雲烈重新折入丹房,看著那被迷蒙煙氣衝得發淡的虛影,手足無措。
周北南立在那裡,啞聲道:“父親,九枝燈既然叫你,你便去吧。”
周雲烈的嘴唇抖得更厲害了,在兒子面前,他仿若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北南……這些年我什麼都沒有做。”
周北南看向身側那不知開過多少次火、底部被燒得鮮紅的銅爐,說:“我知道。”
周雲烈惶急地想去扯兒子的袖子:“北南,你信我,你……”
周北南沒有躲閃,因為他知道無論自己躲還是不躲,自己就像這爐中煙,碰不到,摸不著。
抓了個空的周雲烈剎那間面若死灰。
看到這樣的父親,周北南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情緒。
當年去救小弦兒,他是擅作主張,未向父親稟明,因為他知曉父親性情並不似他的名字英武忠烈,與其和他掰扯去救小弦兒的利弊,不如速戰速決。
然而他萬萬料想不到,清涼谷闔谷盡沒的事情,把父親的膽子生生嚇破了。
他懷孕的女兒和外孫落在了魔道手中,兒子又主動前去魔道尋釁,若是周北南將周弦救出,那便是為應天川引禍上身;若是周北南不敵魔道,一雙兒女盡落於魔道之手,應天川會全然落於被動境地之中。
因此,周雲烈為了保他一雙兒女及應天川的太平長安,想到了降。
“降”也隻是虛與委蛇而已,隻是暫時與魔道結盟,保住弦兒和北南的性命。不是還有丹陽峰與風陵山嗎?風陵山中還有世界書,想來要抵御魔道是沒有問題的。
有他們在,應天川投降,說不準還能暫時麻痺魔道之人,待反攻之日,裡應外合,魔道便再無路可走。
人往往容易心懷僥幸,若是有了退路,退路便會成為唯一的那條路。
於是,他往退路上走去,一走便是漫漫的十三年。
眼睜睜看著一雙小兒女被投入蠻荒時,周雲烈仍抱持著一線希望,想著這兄妹二人好歹是活下來了,在蠻荒中互相照應,也能結個伴。
現在他的兒子化作鬼魂,站在他面前,容顏未傷,心間有疤。
父子相對而站,其間卻隔著天裂也似的鴻溝。
良久沉默過後,周北南催促他:“父親,你去吧。”
周雲烈也清楚不能耽擱太久,他轉身走出幾步,又轉過頭來,充滿希望地問:“弦兒……也出來了嗎?”
周北南耳朵一嗡。
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但大概是很能讓周雲烈滿意的答案,因為他滿是希望地挺起了習慣佝偻的脊背,向外走去。
周北南看著丹爐又發了一會兒呆,才收斂起自己的氣息和靈力,身體自然隱為虛無,他飄飄蕩蕩地向外遊去,想要去看看昔日舊友可還安好。
他今日運氣不錯,剛一出門,便見幾張熟悉面孔結伴而行,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