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樂了,同他碰杯。
卅四又飲了一杯,辣得嘶嘶抽氣,說話都有點大舌頭:“我跟這些人約法三章:我給他們提供藏身之所以及修煉所用的靈石寶器,保他們安然無虞;相應的,我這裡不是牢獄,他們也隨時可以離去,但是離去前必得來找我,在我這裡留個名姓。出去後也得講道義,不論死前還是酒後,都不得把大家的藏身之所說出去。若是誰敢私逃或是出賣於眾人,別忘了我卅四是魔道之人,天涯海角,若生,我叫他死無全屍;若死,我叫他挫骨揚灰。”
青年既與他叔叔同宗同源,鴉青色的丹鳳眼一旦凌厲起來,便是一樣的如刀如劍,但很快,那點刀尖似的寒芒就被酒意上湧惹出的水霧衝淡了:“……不過你們正道的好像都還挺上道的。這麼些年,走的人不少,竟沒有一個告密的。”
“……走了多少?”
卅四兩杯酒下肚,臉熱了,眼睛也亮了,如數家珍地同徐行之算賬:“第一年,走的人不多。但是第三年年末哗啦啦走了一大批,第四年是走得最多的,足足去了七百三十六人。後來走得就少了……對了,還有在外面遊蕩幾年,又回來了的。”
“這麼多人,你是如何保了這麼多年的?”
卅四輕松道:“嗨,你也知道,魔道向來不管我的,我闲雲野鶴,我孤家寡人,左右這十三年是魔道當家,我尋一處清淨遠人的好山好水,佔了修煉,也沒人敢說我的是非。”
徐行之回望老柳樹,暗想要維持那一片世外桃花源,要耗費多少的心血與光陰。
那不是旁人的十三年,是卅四這個無拘無束、乘風灑脫之人的十三年。
徐行之給他斟上了第三杯酒:“這麼多年,辛苦你了。”
卅四酒量實在不成,已有醉態,盤腿靠在巖旁枯樹邊,拿風情的眼角去勾他:“才十三年,不賴了。我還以為你回不來了呢。”
徐行之有些好奇,問他道:“若是我真回不來呢?”
“回不來,就替你接著養唄。”卅四雙手捧杯,飲茶似的品酒,把上唇染得亮晶晶的,“什麼時候人跑完了,我就找九枝燈去。”
“找他作甚?”
青年坐得頭暈,索性撂了酒杯,酒香四溢地枕在了徐行之肩上,打了個嗝:“……找他痛快淋漓地打上一架,給你報仇。”
徐行之靜靜地由他靠著,心裡清楚,兩個人的摯友之情大抵也隻能溫熱這一兩日,等到新鮮勁兒一過,大概又是一番撕撕打打。他定會仗著這點恩情,追在自己屁股後頭要比劍,自己也定會煩得恨不得把他一腳踹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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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眼就能看到二人煙火氣十足的將來,因此這樣的溫情時刻反倒顯得格外難得。
徐行之坦然道:“謝謝。”
卅四伸手想去薅徐行之的頭發,但手上沒了準頭,摸來摸去地也薅不到,隻好遺憾地作了罷:“……謝你個頭。陪我比劍。”
“哎哎。”徐行之為他醉酒後還能把話題扯到比劍上而頗感好笑,“說正事兒呢,少煞風景。”
“……比劍。”卅四固執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徐行之眼前晃,“說好了……比一輩子。”
徐行之自顧自給自己倒了一杯:“誰跟你說好了,啊?”
卅四這會兒的口齒已經混沌了,徐行之都怕他說話一個不小心咬了舌頭:“你忘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答應過我……”
說罷,他攀著徐行之的胳膊,追問:“……還記得咱們倆是怎麼認識的嗎?”
徐行之把杯子壓在唇邊,細想了一想。
半晌後,他驚奇道:“不記得了。”
……時間真的過去太久了,久到他已記不得二人的相逢是怎麼一番景象,好像就是在路上平凡地遇見,你瞧我不順眼,我瞧你不順眼,打了一架,旋即相識,稀裡糊塗地便做了這半世道友。
徐行之反問卅四:“你還記得嗎?”
卅四睜開朦朧醉眼,凝神細思片刻,抱著徐行之的胳膊笑出聲來:“不記得,不記得。記那幹什麼?”
兩人正混鬧時,徐行之突然覺得後頸生風,有些悚然心驚、
他下意識回過頭去,果然看見孟重光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兩個人。
徐行之牙疼似的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孟重光死死盯著卅四與徐行之相依相偎的模樣,話音微顫:“師兄,曲師兄那邊已清點完了,讓我來叫你。……師兄這是在和卅公子做些什麼?”
徐行之利索地把卅四從自己身上剝下來:“沒什麼,敘敘舊而已。”
孟重光抱著胳膊,姿態倒是強硬,然而眼周已然漸漸染上了一圈兒紅意,眼淚都快下來了:“……師兄和他多年不見,他又幫你保了那麼多師兄師弟,師兄親近他也是應該的。”
徐行之把卅四安頓在一側的樹幹上,由得他和樹幹纏纏綿綿去,自己則將酒具一攏,化作折扇,站起身來,走到那面色慘白的青年跟前。
孟重光也沒跑,乖乖在原地站著,低著頭,腦袋上的發帶被山風掠得飛起,隻留給他一個渾身是刺的身影和一個毛茸茸的發頂。
徐行之俯下身,拿扇柄勾了勾他的下巴:“生氣了?”
孟重光由他擺弄,聲音軟乎乎的帶著一點水音:“我在蠻荒裡,也幫師兄把能找到的故友都找到了,就是想讓師兄有朝一日找到我的時候,看見那麼多朋友,會開心。”
他把自己給說難受了,撲上來抱緊了徐行之,再難掩飾委屈之情,小聲道:“可第一次見師兄的時候,師兄都不誇我。……師兄一次也沒有誇過我。”
徐行之任他收緊手臂,眸光低垂,心裡隻剩下一泓揉不碎的繾綣柔情:“……誇你。想怎麼誇,嗯?”
說著,他的指尖順著孟重光的頸部緩緩滑下,沿衣袍中線行至胸口位置,方才分流,在他微微的隆起處信指一點,趁它凹陷下去時,擁住孟重光的右臂猛然一收,將他整個攬入懷間,口唇間的溫熱酒香亦將孟重光的耳尖燒得火紅:“公子,我看你這顆心生得有趣可愛,可否撥冗,讓我進去小住些時日?”
即使知道徐行之向來口甜,孟重光也還是被這情話撩撥得心裡突突跳,張嘴吻住了那張惹是生非的唇。
師兄,它都是你的。
隻要是你,哪怕是想住上百年千年,我也高興。
孟重光其人就像一隻刺蝟,雪白柔軟的小肚皮隻對著徐行之開放,每每面對他時,刺也乖乖下垂收斂了起來。
唯有眼前一人,能讓他退讓到這等地步。
淺吻過後,孟重光與徐行之分了開來。
孟重光拿腦袋輕蹭著徐行之,小聲撒嬌:“師兄你抱抱我。抱抱我就沒事兒了。”
徐行之剛想說點什麼,餘光一轉,便在視線旁側裡看到了一個手足無措瞠目結舌的徐平生。
徐行之以往再浪蕩也沒在兄長面前做過這等事情,立即放開孟重光,局促道:“兄……平生。”
徐平生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我看你們一直沒有回來……”說到此處,他略皺了皺眉,瞧了一眼在遠處蹭樹的卅四,臉色更加難看起來,“……他怎麼了?”
徐行之遇見兄長,本能地就心虛起來,將浪勁兒藏得嚴嚴實實的:“我和他喝了幾杯。”
見徐行之這樣,徐平生嗓音竟難得軟了軟:“……又沒怪你。進去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往卅四方向趕去,氣勢如虹地朝那爛醉如泥的人的小腿迎面骨上踹了一腳。
徐行之眼見拉不住,又知道卅四是個什麼性情,索性推著還想膩歪的孟重光進了老柳樹裡去。
卅四醉得快,醒得倒也不慢,再加上徐平生這不留情面的一腳,哪還有不清醒的道理。
他痛得直咧嘴,待看清眼前人後,立即不甘示弱地跳起來打了回去:“你長本事了!敢打我!”
徐平生反正不知疼,被他抽了兩巴掌也不考慮報復的事情,而且他生氣的對象,似乎也並不是醉倒的卅四。
他一指自己的後背方向:“……他是誰?”
“誰啊?”卅四龇牙咧嘴地揉著小腿,往他指向的方位一探頭,“沒人啊。”
徐平生言簡意赅:“小白臉,是誰?”
“小白臉?”卅四一頭霧水,和徐平生雞同鴨講道,“……我沒養什麼小白臉啊。”
徐平生自從變為醒屍後,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時,他懷著滿腔怨毒和仇恨,鬧著要去和九枝燈決一死戰;糊塗時,認得的人就隻剩下他四歲的弟弟與卅四。
再遇見徐行之時,徐平生雖不知他是自己的弟弟,但一瞧到他心腸便格外柔軟,恨不得把那年輕人捧起來揣進兜裡好好護著。
至於那長相漂亮妖冶的青年,起始時徐平生並未放在眼中,但剛才的一幕,叫他突然就看孟重光不順眼了起來,連帶著把火撒到了卅四頭上:“……你帶他出來喝酒也就罷了,還不幫我看好。他若是被些貓三狗四的小白臉拐走了,怎麼辦?”
卅四一怔,在明白徐平生的意思後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诶喲哈哈,誰拐誰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徐平生心頭火起,又追著他打了幾丈遠。
重歸秘境之後,乍逢親友的喜悅已過,徐行之和曲馳便開始商量這些弟子該如何調動。
最後,二人得出的結論是,這麼多人,不動則已,一動驚人。讓他們按兵不動,暫留此處,是最好的選擇。
將利弊如是這般地陳述一番後,弟子們隱隱有些騷動。
他們等了足有十三年,好容易見到一線希望,事到如今,是無論如何不想多等哪怕一時一刻了,他們恨不得今日就打上風陵,打回丹陽,將九枝燈的頭顱懸於山門之上。
但是,曲馳的勸說叫他們漸漸冷靜了下來。
……左右已經等了十三年,還差這幾日嗎。
將弟子們再度託付給酒醉打鬧後害了頭痛的卅四,徐行之攜著被哄開心了的孟重光與曲馳一道上了路。
臨走前,曲馳特意向卅四交代,說有一棵桃花樹,請他多加照看,卅四酒意還未散去,拍著胸脯大包大攬道,若是掉了一枚葉子,自己就脫一把頭發。
徐平生則是憂心忡忡地看著徐行之,覺得這個像極了自己弟弟的青年要被這小白臉子欺騙了,不由得愁眉苦臉起來。他想要提醒青年,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隻好暗暗下定了決心,今後要多隨卅四走訪走訪此人,對這空有一張好容顏的小白臉善加考察。
徐行之等人返回茶樓,而茶樓裡一切安好,累極的陸御九也醒了過來,坐在茶樓一樓的客座上,捧著茶杯小倉鼠似的飲茶。
清涼谷眾師兄看不慣他戴那鬼面具,於是他隻好乖乖給摘了,露出了一張水嫩清秀、無痕無傷的娃娃臉。
周望正驚喜地研究著他的臉,陸御九肉嫩,臉頰軟綿綿的一戳一個坑,有趣得緊,他也由得周望折騰,勾著頭,略有些心神不寧地盤算著心事。
見徐行之回來,陸御九乖乖倒了一杯茶,遞送給了徐行之。
徐行之並不接,環視一圈後問道:“北南呢?”
元如晝道:“我在此一日,並未見周師兄回來。”
徐行之眉頭一擰,轉目看向外面已雲蒸霞蔚的晚景。
少頃,他用折扇在桌上輕輕一敲:“小陸,跟我去應天川接一下北南。”
陸御九驟然輕松了一些:“好。”
孟重光攔住了徐行之:“師兄,你已連續忙了整整兩日了,還是先休息一下罷。”
徐行之不在意地拂開他的手:“不必,我早歇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