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馳向來信任他的小桃仙,又隻有孩子心智,是以這般隨意的謊言也能輕易瞞天過海。
陶闲捧去讓曲馳封上的,是三份他新做的空錦囊!
之所以孟重光沒能察覺,一是因為未曾提防陶闲會行偷天換日之法,二是因為,之前那真正封印著碎片的錦囊,也是出自陶闲的針線!
陶闲不聰明,但他很敏感,就像一株生了無數枝觸的孱弱植物,他知道自己必然會被犧牲,因此他竭盡了他所有的智慧,想到了這個主意。
——倘若孟重光發現,必會明白陶闲在盤算什麼,隻需將計就計便是。
——倘若孟重光沒發現,他要麼殺掉自己,從自己身上搜回真靈囊,要麼找借口催動靈囊,置自己於死地。
而且,偷竊靈囊的是自己,徐師兄無論如何都不會怪罪到孟師兄頭上來的。
就這樣,陶闲靠著偷換了三枚靈囊,掐滅了一切爭執的苗頭,安安靜靜地走向他的結局。
在精心設計過自己的死亡後,陶闲便把每一日當做最後一日來過,倒是活得有滋有味,就像在今日,離開房間時,他輕聲對鑽入浴桶的曲馳說:“曲師兄,我許是會,會在外面多呆一些時候。不急。”
而就在今日,他迎來了他的歸期。
最先發現陶闲的,竟不是在察覺不對後奔出塔來的徐行之,而是早起出塔拾柴的周望與元如晝。
遠遠瞧見在溪邊掘泥的陶闲,周望抱著嶙峋的柴火,步履輕快地趕了上去,然而一聲呼喚還未出口,就見陶闲扶溪而跪,緊接著,金光凝匯,如奇花孕初胎,陶闲凝成了一個金人,他的姿態像極了一個嬰孩,環抱雙臂,蜷縮安坐,把自己抱作一座孤島,細骨作巖,頭顱作山,看上去是那般溫柔而孤獨。
周望本能地覺得不對起來,一把將懷中柴搡去一邊,喊了一聲“幹娘”,覺得力度不夠,又連名帶姓地喊了一聲“陶闲”,才發狂地往他所在的方向跑去。
陶闲仿佛要推開什麼似的,猛地一揮手,周望少見他如此果決,便覺像是被凌空推了一記,急亂的步伐停在數十步開外,小心地、試探地往前走了幾步,又喚了一聲“幹娘”,嗓中已含了流沙似的哭腔。
怎麼了啊!這是怎麼了啊?!
她的問詢聲被極大的恐慌感壓滯在喉腔裡,隻能發出嗚嗚的低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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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闲此時覺得五感被放大到極致,水流潺潺,魚遊緩緩,遠方的獸叫鷹啼,周望眼中的淚光,自塔內而來的匆促步聲,就連孟師兄向曲師兄討要說法的聲音,均是一清二楚。
此間唯有周望的淚水讓他有些無所適從,陶闲不知該怎麼向她說明自己的現狀。
……他現在很好,真的很好,唯有錦囊剛剛受咒開啟時,心髒悶痛如有海浪般層疊的鈍刀剜割,但也隻疼了一瞬,現在已經沒有感覺了。
陶闲張開口,竭力朝周望解釋:“不疼,不疼呀。”
可他的聲帶已然松弛,隻剩鹌鹑蛋大小的喉結在徒勞滾動。
陶闲再次嘗試張開口。
他想說的有很多。
他想說別哭,我老了,像我這般身體,定活不過四十歲,他還想說阿望待我走後你得照顧好曲師兄,但他想了很多,卻一字也說不出來,索性回過頭去,看向高塔方向,片刻後又急急扭過身去。
……他等不到那人來了。也不該等。
周望眼看著那金光熠熠的青年掐起指尖,擺出了一個唱戲的姿勢,正是他在小時候哄自己睡覺時、唱過不知多少遍的《夢斷》的最後一折。
陶闲掙扎著站了起來,沿河奔走,舒張開喉嚨,眼波帶悲含愁,竟是拼盡最後一點力氣唱出了聲:“——千裡河山得復歸,春夜一夢再相逢!師兄!師兄!夢中逢啊!夢中逢!”
嫋嫋餘音尚在,他便被金光由內漩渦般吞噬了,遺骨不留,淨若無塵,一扇旋轉著的半圓形的灰色光門從他消失的地方徐徐展開。
及早趕出門來的周北南、陸御九、徐行之均看見了陶闲是如何消失無蹤的,也都看見了那扇光門。
……任何進過蠻荒的人,都不會忘記這扇光門的模樣。
周北南已斷絕了一切思考能力,甚至忘記了狂喜,隻喃喃道:“……陶闲呢?他要去哪裡……”
代替陶闲向孟重光多般致歉的曲馳此時方趕出塔,未及言聲,雙眸便盯準了那扇光門,雙唇張啟,眉心微皺。
他似乎在哪裡見過這扇門……
他見過的。
好像一柄拂塵滌蕩過他蒙灰藏垢的心室,麈尾掃過,平白掠出一道明光來。
但不等這明光彌散開來,曲馳便記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左右環顧,拉過一個站得最近、同樣看到方才發生之事的風陵山弟子,客氣發問:“勞駕,請問你看見陶闲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顧城
第99章 撥雲見日
無人能向曲馳解釋, 也無人願給曲馳解釋。
……你不能向一個五歲的孩子解釋他將永遠失去一件東西。因為他不會懂,卻知道痛。
更何況,大家的確不知道陶闲去哪裡了, 就連孟重光都難免疑心, 陶闲隻是在碎片脫體後去到了現世之中, 或許在光門那邊, 陶闲正坐在路邊, 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等待他們。
於是曲馳問過的所有人都在搖頭, 有的是因為茫然,有的則是因為飽含希望。
問不到答案,曲馳茫然了片刻,緩步走上前去拎起了那隻空蕩蕩的小桶, 把手上甚至還有陶闲握過的餘溫。
曲馳愣愣地發力握緊了把手,想要留住那點細微的溫度, 但又怕自己掌心的熱力把這溫度奪了去,就換了姿勢, 用雙手捧緊桶底, 攬進懷間, 珍之重之地走到簌簌落淚的周望身前。
他騰不出手來,隻能溫和地用額頭去碰她的:“哭什麼呀。”
周望啜泣著拼命搖頭, 想通過這個動作否定些什麼。
曲馳安慰她:“不哭。”
周望當真止了眼淚。
陶闲化作一蓬旋光之前的眼神還在她眼前晃動,讓她立刻記起了自己的責任。
自己牙牙學語時,曲馳在她看來是幹爹,是兄長, 但是,她在慢慢長大,懂得的東西愈來愈多,曲馳卻始終停留在原地,很多事情學過就忘,青鶴一般的人物,卻生了一顆稚拙天然的混沌心。她很快發芽抽條,長過了曲馳的年紀,便自然地跟陶闲學著,像姐姐一般帶著曲馳嬉玩。
現在也是這樣。她得照顧曲馳,就像陶闲要求的那樣。
周望咽下口中酸楚,一袖抹去頰上殘淚,作出一副笑臉來:“雨後起風,霧氣迷了眼了。”
再簡單的謊言都能騙得過曲馳,他窩下身,謹慎地吹著周望染著淚意的眼睛,每一口都帶著暖香:“吹吹,不難受了。”
孩子模樣的大人周望,牽著大人模樣的小孩曲馳往塔裡走去,曲馳眸光純稚,隻顧專心盯望著小桶,探詢他自己的物外之趣,絲毫不顧旁人眼光。
周望負責守著曲馳,安撫於他,其他所有人均聚至溪邊,心中種種惶惶不安,隨著孟重光冷聲的解釋,逐漸落地生根,腳踏實地地化成狂喜與悲傷相摻的酸澀情緒,撬開每個人的唇舌,緩慢地鑽進去。
陶闲實在是個沒有重量的人,字面意義上的。他的一條命像充盈了熱氣的孔明燈一般輕飄飄的,就像周北南,總疑心他進蠻荒第一年就會病死,他也不負眾望,的確是大小病不斷,每一次都像是掛在要死的懸崖邊上,搖搖蕩蕩,但每次他都能雙臂一撐,把自己甩上崖來,苟延殘喘一陣,又滑跌下去。
重復得多了,當那人真的紙片似的飄遠了,大家反倒覺得他還在,還隨時會從塔中走出,期期艾艾地詢問自己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陸御九含著眼淚,不死心地追問:“陶闲是真的……真的不在了?”
孟重光沒有說話,他旁邊的徐行之亦是默然。
這樣的沉默反倒讓陸御九燃起了些希望,他攥緊衣角,鬼面後掩藏的雙目閃出動人的微光:“不一定,不一定的
,這神器碎片總該有些靈性,沒有平白要人性命的道理……”
他竭力避免提及那碎片是生長在陶闲心髒中的,他拉拉雜雜地分析了許多,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我們快些過去吧,別叫那頭的陶闲等急了。
不必他說,大家均是心知肚明:蠻荒之門已開,該是他們離開的時候了。
誰也不知耽擱的時間久了,這蠻荒之門是否會重新關閉。
經過商議之後,那些無牽無掛、與陶闲也並不相熟的弟子在前開路,魚貫消失在了光門一側。
誰想,大家在曲馳這裡又撞上了瓶頸。
曲馳固執地抱著盛滿黃泥的小桶,蹲在塔內小溪邊,清凌凌地凝望著水光,仿佛水裡隨時會鑽出一個陶闲來:“我哪裡都不去。陶闲說過他要出門久一些,讓我好好等他。”
周望畢竟隻有十三四歲,能忍住眼淚已是拼盡了一身氣力,因此安慰的話聽來簡直是氣若遊絲:“幹爹,走吧。幹娘已經……他在我們要去的地方等我們呢。”
曲馳抬了眼睛問:“他去哪裡了?”
周望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若是現在開了口定然會哭出聲來,隻能汪著一渠淚,笑著看曲馳。
曲馳催她:“阿望,說呀。”
小孩子沒心沒肺的逼迫最容易叫大孩子手足無措,周望垂下頭,而徐行之自外走來,蹲在他身前,將“闲筆”置於膝上,緩聲哄他:“陶闲他打開了蠻荒之門,現在可能已經到現世去了。”
曲馳眼睛亮了亮,繼而又隱隱現出受傷之色。
他喃喃地問:“為什麼你們都知道他去哪裡了?為什麼他不告訴我?”
說完他怏怏地垂下頭,玩了一會兒玉柄拂塵,方才下定決心這回要鬧些小脾氣:“我不去什麼現世。行之,你去告訴他,我哪裡都不去,就在這裡等他。”
周北南難得開了靈竅,上前來同徐行之一起真心實意地欺騙他:“曲馳,陶闲就在門那邊。你也知道他身體不好,離了你就是隻軟腳蝦,你真放心他一個人……一個人……”
周北南一席話倒是把自己說難受了,喉結升降數下,方勉強咽去一口酸氣。
“是呀。”周望將抑在胸口的長長一口鬱氣盡皆吐出後,靈犀一動,想到了一個絕妙的理由,“……幹娘跟我說,他去現世給你買糖葫蘆了。”
曲馳立刻就不難過了:“……真的?”
陸御九把自己鑲嵌在塔門處,不肯靠近,隻敢遠遠地附和:“……是啊,他不讓我們告訴你,說要給你個驚喜。”
周北南想起今早自己與陶闲的最後一番對話,心中生憷:“是,他今早還跟我說,要給你弄糖葫蘆來。”
大家齊心協力地為曲馳編織了一個糖稀色的金黃夢境,也都在極力哄騙著自己。
曲馳認真地將目光轉過每一張臉,他辨不出這些臉背後隱藏的悲歡,隻覺得他們都在笑,一顆莫名懸著的心才端端正正擱回了原位。
他摟著小桶,快樂地站起身來:“那我不生氣了。我去找他。”
曲馳輕而易舉地得回了他的快樂,然而,就連向來冷情蕭疏的孟重光都別開了視線,不敢直視他的這份純真的歡喜。
他跑回了自己的房間,帶走了他的劍和拂塵,提走了陶闲的針線小籃。陶闲為他新做的衣裳,他一件都未曾帶。
在曲馳看來,小籃子就是一枚取之不盡的泉眼,隻要小籃子在,就會有源源不斷的新衣服從籃中冒出。
光門並無要消失的打算,月亮似的橫亙在小河邊,曲馳滿心歡喜地來到它跟前,不加任何猶豫便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