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腳踏入那光波潋滟中時,曲馳突覺靈臺一震,從他識海深處蜂鳴似的傳來聲聲人語。那聲音顫抖、虛弱又卑微,並不壯闊,也不豪邁。
“……求你讓我,陪曲師兄,同去。”
……是誰與他約好同去?
……但他為何又是一人歸來?
恍然間,曲馳隻覺跌入了一道溫暖的懷抱,在他踏入門間時,光門似乎衍生出了無盡的溫暖,化出了兩隻手,謹慎又膽怯地將他擁住片刻,又輕輕放開了手,把他緩慢且堅定地推向現世之中。
送走不肯離去的曲馳,大家相繼踏入光門之中,井然有序,相攜相伴。
徐行之將自己留在倒數第二個,之所以不是倒數第一,是因為有個片言不語的孟重光一直綴在自己身後。
徐行之沒有理會他。
他心中自有一鏡,照人照己。事情發展至此,他已想通此事本該是陶闲主張的,但其後種種,包括試驗碎片一事,孟重光動了多少花花心腸,徐行之詳思一番,便有了分曉。
孟重光也不傻,徐行之一直不理會他,他直覺不妙,隻好惴惴怏怏地跟著,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待人走盡了,他才訕訕走上前,自背後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想要擁抱徐行之,卻被徐行之反手一把拖住衣領,拽靠在自己後背上,把他拽成了個踮著腳尖、踉踉跄跄站不穩的狼狽姿勢。
徐行之從剛才起便直視著光門,現在也還是直勾勾盯視光門,頭也不回:“你一早未曾出門,房門又施加了隔音的靈術,因此你應該並不知陶闲出塔去的事情。在陶闲還在塔中的前提之下,你提出試驗碎片,打的什麼主意,還用我再多說嗎?”
孟重光趴在徐行之背上,修長脖頸被衣領勒得通紅,但他呼吸不暢,卻更多是因為髒腑悶痛。
他喃喃道:“我是為了師兄……”
“莫說是為了我。我為人做事自有主張,無需你替我籌謀。”
這話說得太重,孟重光眼淚都要下來了。
他無法向徐行之解釋自己在畏懼些什麼:他怕他因為自殘出事,他怕一著不慎,所有的事情就會像牌桌上被不慎推倒的牌九,還要清洗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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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重光不怕焚身之苦,他怕的是師兄的血,怕得他想一想都要打顫。
徐行之明顯感到身後的青年在哆嗦,指間不由得放小了些力道,低嘆一聲:“……我們都欠小陶的。”
孟重光生怕他翻前賬,哪裡敢違逆徐行之,含著眼淚把腦袋點成了個小孩玩的撥浪鼓。
徐行之向來不是空發議論之人。他撒開手,反身握住孟重光肩膀,認真道:“……如果陶闲真的已化為光門一角,肉身隕滅,那他失落的魂核,可還能找到?”
待徐行之一腳踏入現世時,除了紅塵風味撲面而來之外,入目的盡皆是熟景熟物。
——他們來到了大悟山下的小鎮茶樓,當年徐行之等人與陶闲邂逅之處。
小時相援之情,令陶闲懷璧也似的懷著無盡的報恩之心,寧願耗盡十三年光陰與他一身凡胎骨血,來報答這萍水相逢之恩。
蠻荒裡的時間計量畢竟與凡世有所出入,現世中恰是冬季的黎明,天色黑得濃稠,仿佛有了實體,能一把抓握住似的。
早出的幾名弟子發出的動靜驚動了茶樓老板,在徐行之踏出蠻荒時,伙計早已掌上了燈,打著哈欠守在爐前烹香煮茶,茶壺蓋子被水蒸氣頂得砰砰作響,那溫暖的香味恍惚得像是從前世傳來,惹得茶樓內幾名弟子統一地怔愣著,由絲絲縷縷的茶香想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茶樓的伙計換了幾茬,老板卻還是那個老板,隻是一生漫漫,如負鼎前行,將他原本高挺的腰背壓得佝偻了下去。
他甚至還記得徐行之。徐行之當年便是卓然華彩的青年,足有令人過目不忘的氣度,如今容顏未改,自是好認。
老板恭敬地對徐行之作揖,徐行之一揖回拜,又取出剛才孟重光交與他的儲物戒指,將裡面曾被周望拿來做抓子玩兒的銀錠取出一枚來,遞與老板,權作容留之資。
老板慌得直擺手:“使不得,使不得。”
徐行之也不欲與他推拒,揭開櫃臺上置放零錢用的玉蟾小罐兒,將銀锞子當啷一聲丟了進去。
現在的四門由九枝燈管轄,容留一群老四門的越獄之徒是要承擔風險的,老板身處小鎮,或許並不清楚道門變故,但能在此時給他們一個容身之所,已是極大的恩惠了。
徐行之轉身問道:“曲馳呢?”
一風陵山弟子拱手回道:“徐師兄,曲師兄自蠻荒出來就昏沉得很,被周師兄和陸……陸師兄,攙上樓去休息了。”
徐行之正欲轉上樓去查看曲馳如何了,就見周望自樓上緩步下來。
她沒下過樓梯,從高處下來向來是直通通地往下跳,現在鋪了一條好端端的路在她面前,她反倒不會走了,就像第一次下樓的小奶貓,踮著腳尖,謹慎地一步一挪。
誰都不會嘲笑這孩子滑稽的姿勢。
待她雙腳重歸地面,徐行之問她:“曲馳如何了?”
“幹爹安置下了。”
提及此,周望默然了片刻。
回到現世之後,她第一時間向伙計打聽有無見到一個秀氣病弱的男人。伙計是個年輕人,一邊好奇地打量她短褐穿結如同野人的打扮,一邊大大咧咧地應道:“那門剛一打開我就給吵醒了,我以為這是啥兇像,就沒敢過去細看,躲櫃後一直盯著它呢。你說的那個人,第一個從裡頭出來的人已經向我打聽過了。我沒瞅見。”
周望尚懷揣著一分希望的心忽忽蕩蕩地沉入了深潭之中。
現在她衷心希望曲馳就這麼一直安睡下去,不必醒來追問陶闲在何處:“舅舅和舅娘在看顧他,徐師兄盡可放心。”
言罷,她看遍小小茶樓,見光門猶在,不禁問道:“孟大哥呢?”
徐行之語焉不詳:“他在找我們落下的重要之物。”
來不及問徐行之口中的重要之物所為何物,周望盯準了窗外,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
徐行之循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沉澱著一灣濃墨的天際不知何時已消卻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模樣,正如向盛滿殘墨的砚中衝入一股清水,黑淡了,化作了悠悠流動的液態。
先衝破黑暗、披灑而下的是一道澄紅光芒,落在對面畫樓琉璃瓦之上,隨即,紅光潑潑灑灑地穿過雲層落下來了,積丘山,決昆侖,吞江海,少頃,一輪染了金色的圓日豁然跳出屋脊,其勢滔滔,擁攬天下。
“……那是什麼?”周望在夢囈和呻吟。她哪怕在最美好的夢境裡,也從未見過如此勝景。
徐行之將手搭在她肩膀之上,把她推到了清朗的晨光之下。
周望起初有些恐懼,她在陰暗之中摸索了太久,乍見到這渾圓的日頭,就像第一次見到怪物的羊羔。但她還是充滿勇氣地走了出去,仰頭視日,覺得眼睛灼痛,周身卻奇異地溫暖了起來。
“……是日出。”徐行之沉聲道,“是現世的太陽,我們的太陽。”
第100章 斯人不歸
太陽出來了, 街道漸次熱鬧了起來。
菱粉糕、煎白腸、炒鳝面、花生擔子、河鮮冰碗,酸苦甘辛鹹;雞販子、補鍋匠、地理先生、磨刀的、捏面娃娃的,嘈亂喧鬧吵, 共同湊成了個人間煙火的模樣。
茶樓借了老板探親回鄉的名義, 宣布暫時掛牌歇業。剛回到現世的十幾人不約而同地縮在了茶樓二樓的包房之中, 透過格窗打量著凡間諸象。
面對蠻荒中的怪物異獸, 他們司空見慣且遊刃有餘, 然而大家已許久沒見過這樣多的人了, 簡直是不知所措,個個都覺得自己像是從山林中誤闖入塵世的野獸,自慚形穢,仿佛自己長出了無形的爪牙和長毛。
所謂到鄉翻似爛柯人, 不外如是。
所有人中,唯有徐行之在虛假的塵世裡度過了十三載。盡管十三年來看到的是滿街幻影, 但總歸是聊勝於無,不至於讓他對眼前的一切有所畏懼。
徐行之細心地拉上了二樓所有包房的竹窗簾, 隻教他們先聽著塵世之音, 漸漸習慣, 而他自己領著周望,單獨挑了一間向陽的包房, 趴在窗邊,取了幾樣從老板那兒兌來的銀錢,先教她認俗世的錢,又向她介紹這條街上的小吃和各樣新鮮玩意兒。
周望雙目烏溜溜地四下轉著, 像是跑進街市來的小鹿,所見一切皆是新鮮奇景,斜對角扎紙鳶的小攤,她足足盯著看了小半個時辰,直到它逐漸脫胎,露出了個竹骨銀鸞的模樣。
徐行之問她:“喜歡?”
周望答非所問:“幹娘給我縫過一個有花有草的小布袋,用幾股線纏著,告訴我這個叫做風箏,牽著線便能飛上天。從搓線到做成,他足足用了半個月。”
徐行之默然。
周望託腮看向對面,緩聲道:“其實風箏並不算很好玩,我放了一個下午就玩膩了。但是幹娘看我玩得開心,第二日又把風箏取出來給我。因此每天我練過功法後,都會牽著線到外面跑一跑。從四歲到九歲,我放了五年。”
“還在嗎?”徐行之問。
周望自懷裡掏出一隻小小的布口袋,上面破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口子,大概這就是它無法繼續放下去的原因了。
上面不隻有用植物汁液染色的線紡就的花和草,還有蹲在花草裡的小女孩。如果它是照著周望小時候的樣子細描的話,的確需要半個月才能繡出來。
周望仰望炫目的日冕,閉上了眼睛。
她眼前浮現出一片淡紅色,漸漸地幻化成了一個蒼白的、隻有二十歲的凡人青年影像。
他第一次看她放風箏時,茕茕孑孑地站在塔前,拍著手期期艾艾地對在前方飛奔的小女孩兒喊:“阿望,飛。飛。”
後來,女孩她長大了,生出翅膀,飛出了蠻荒,去了沒有他的地方。
徐行之沒有說話,隻伸出右臂,拿木手把周望的腦袋往下壓了壓。
長久視日,徐行之怕傷了她的眼睛。
陶闲用一身血肉,換來了徐行之的右臂,讓徐行之不至於變得更破爛,但他卻半分喜悅也無。僅有的一線希望雖說是寄託在孟重光身上,也實在渺茫。
然而,既然已回到現世,有些事他們也不得不考慮著去做了。
他正出神想著,便聽一聲慘叫自側牆邊傳來。
一聽那聲音,徐行之便反應過來,刷拉一把扯上竹簾,方才轉頭,揚聲喊:“過來吧。拉上了。”
過了好半天,周北南才捂著左手一臉痛苦地穿牆而過,過來後也不客氣,張嘴就罵:“別人包房裡都拉著簾,怎麼就你這裡有太陽?!”
徐行之自窗臺躍下:“誰讓你看都不看就往裡進。”
說著,他來到周北南身前,揚揚下巴:“……手,讓我看看。”
周北南拿右手護住左手,轟他:“滾滾滾,惡不惡心。”
徐行之二話不說,一折扇敲上了他的右手手背。
周北南被敲得愣了神,右手一松,徐行之拿“闲筆”將他的左手手掌挑起,勾至面前,一眼看過去,眉頭便蹙了起來:“小陸!”
周北南在見到陽光後躲得倒快,但左手手背還是被陽光炙傷了一大片,好在陸御九隔著老遠便聽到他大呼小叫,又聽到徐行之叫他,很快趕了過來,捉起周北南的手,幫助他療愈靈體。
周北南的特殊在蠻荒裡不很明顯,來到現世,立即顯出了孤獨無助來。
——凡鬼奴,唯有戰時,有鬼主供給靈力才能不懼日炎陽光,平時的鬼奴與一般的鬼區別不大,懼光懼熱,周北南此等修為也不能幸免,在白日裡難免虛弱,更別提剛才被劈頭蓋臉灑了一臉光,若非他及時拿手背擋了一下,這張臉現在恐怕都不能看了。
周北南一邊吸著涼氣,一邊對周望說:“曲馳醒了。阿望,你去看一看。”
徐行之袖著手,覺得此處沒自己的事兒了:“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