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每個人做了錦囊和福袋。每年他都會定時做這樣一批小玩意兒出來,因此除了孟重光外,誰也沒有覺出什麼異常來。
精巧福袋上小小的一個“福”字充滿著無限的祈願,針線精巧,絲毫看不出死的影子已在他身上投下陰翳了。
陶闲借著縫纫手冷的由頭,來徐行之房中烤過兩次火。
徐行之搖著扇子來看他做手工,某次他起了些興致,還陪陶闲繡了小半個時辰,可惜他不是個喜靜的性子,剛繡了個偏旁就撂了針線,跑去找前幾日已回塔的周北南與陸御九說話。
在孟重光準備尾隨而去時,陶闲叫住了他:“我能,能瞧一瞧嗎。”
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他很沒有底氣地笑了,給自己的話打了個補丁:“其他的,其他碎片。”
孟重光近些日子來被這事兒攪得心煩得很,自知把錦囊給了他,沒有自己的靈力也絕打不開這錦囊,燒不壞,丟掉了還能再找回來,便從懷裡摸出錦囊,信手丟給了陶闲。
待他回來時,陶闲還坐在火塘前,這第四片碎片捧著其他三隻微微流光的錦囊發呆,好像在和它們喁喁交流著些什麼。
孟重光展袖,默不作聲地把錦囊納回。
陶闲輕聲問:“孟師兄,你何時……”
徐行之跟著進了門,於是二人一同閉了嘴,陶闲捧著他的針線小籃,繼續縫他的福袋。
已經有五六隻福袋胖乎乎地趴在他的籃子裡了,像是一隻隻吃得滾頭滾腦的小雞。
然而陶闲與孟重光都知道,他們已無必要奔赴無頭之海,待雨季一過,徐行之等人必得張羅著動身,到那時,他們究竟瞞是不瞞?
某日清晨,雨停雲住,天地如洗,周北南一大清早便到了孟重光房中,又問今日動不動身,徐行之正在用濾出的青鹽漱口,還未來得及發表看法,孟重光就開始趕人:“出去,待師兄洗漱完了再進來。”
周北南討了個沒趣,力道極大地一頭扎到門板上去,妄圖把門板撞出個大洞來。
然而他還是不聲不響地栽到了門板那頭,恰好撞見陶闲從曲馳房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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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該是在昨夜洗了頭發,發梢柔順地披下,不毛不燥的頭發也像極了女子的頭發,潔淨秀氣的面龐上半分垢物也不見。
這幾日他一反常態,總穿著他珍藏多年的丹陽峰朱衣,周北南起初瞧得別扭,也說不出來哪裡不對,但今日他利利亮亮地一鑽出來,周北南卻突地想通了。
——陶闲老了。
陶闲未曾修煉,因而歲月待他非常嚴苛,年齡日長,那上山時不過十六的少年,也生出了細細的眼紋和白發,由紅衣一襯,愈見明顯。
周北南跟他打了個招呼:“小陶,去哪兒?”
陶闲笑眯眯的,提著一個小空桶:“我在房中給曲師兄講雲片糕,講蜜餞香果,可他最想吃的還是糖葫蘆。現在曲師兄洗澡去了,我去河邊團些泥來,給他做糖葫蘆。”
周北南交抱著槍,鋼煉長槍的槍尖上懸著徐行之早些年贈給他的生辰禮物,還有陶闲剛繡好的福袋,一新一舊,相映成趣:“你甭那麼順著他。等咱們回了現世,我給他買一整垛,讓他吃到這輩子都不想吃。”
陶闲心痛地笑了:“嗯。”
留下這句沒頭沒腦、不知是在應他哪句話的“嗯”,陶闲繼續往外走去。
孟重光的不對勁,徐行之早早便看出了端倪來,然而既然問過了他也不說,徐行之總不能卡住他脖子逼他老實交代。
好在孟重光不像是打算死咬牙關,單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徐行之便知他早晚要說。
這般想著,他出去取了果子,恰好看見陶闲蹲在河邊挖泥,秀秀氣氣的,像是一朵開得營養不良的小花。
他笑一笑,挑了四個果子回到房中,剛一進門,孟重光便硬拉著他沿床坐了下去。
徐行之心知他這是要說了,佯作不知,淺笑道:“怎麼,有事要說?”
孟重光幾經躊躇,展開衣袖,將溫雪塵的來信遞了過去:“……師兄,你看看這個吧。”
作者有話要說: 光妹:腦闊痛。
第98章 一唱離殤
徐行之本來就覺得奇怪, 前些日子陸御九回來時,他問過他有無拿走溫雪塵留給孟重光的信函,陸御九卻被問得一頭霧水, 說自己再回山洞中去的時候, 地上隻留下了一封信。他之前瞧到徐行之拿了信, 還以為是徐行之直接拿給孟重光了。
徐行之接過去, 展開看了不到片刻, 臉瞬間歸為蒼白。
他直接立起身子來便要往外走, 孟重光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幅度搖了搖。
徐行之隻覺呼吸不暢,煞白著面色劈頭蓋臉道:“你找過陶闲沒有?”
孟重光像是被嚇了一跳,半晌後才抬著被兇白的臉小聲道:“……這個便是陶闲給我的。”
徐行之一怔, 呆愣許久,才頹然坐下。
他扭頭向窗外看去, 卻發現從這個角度看去,是看不見陶闲的。
孟重光扯一扯徐行之衣襟, 虛聲道:“……師兄, 自從那件事後, 重光再不敢輕易隱瞞於你了。”
一想到二人不復相見的十三年,徐行之心口泛起澀氣, 聲音隨之溫軟了不少:“你能告訴我,我很高興。”
他知道孟重光有多重視自己,坦白的後果,孟重光必是在心中轉過了百遍千遍。
不管他有過多麼糟糕的設想, 徐行之都得承認,他想得沒錯。
反正自己的右手已然報廢,剁下自己的右下臂,是否能夠取出一片碎片呢?
若一條小臂能抵陶闲一條命,徐行之覺得很是劃算。
孟重光似乎是知曉了徐行之心中所想,手腳並用地把徐行之纏了起來,給他搭建了一個臨時的小家,或者是牢籠,把他困在裡頭,不允許他動彈分毫。
“師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孟重光趴在他身上,小聲道,“不管你做出什麼決定,我都聽你的。可是這世界書入體多年,遊移自在,誰也不知道它停留在何方,上次我偷偷裁下師兄的頭發,便是想試驗一二,但沒能成功找到碎片……”
他頓了頓,繼續道:“師兄可還記得那一次?師兄與其餘三片碎片相遇,身體有恙,我隻顧師兄難受,也沒瞧清師兄身上是何處釋出金光來的。若是一味盲砍瞎撞,萬一傷到的地方偏巧並無世界書碎片,又該如何?”
孟重光這話說得不乏道理。徐行之雖說決意要為陶闲犧牲,但也不至於把自己當棵樹,信手砍下枝蔓也不覺心疼。
說到此處,孟重光提議道:“不然……師兄稍委屈一下,再用那三樣碎片試上一試?”
溫雪塵留信所言該不會有假,陶闲體內極可能含有世界書碎片,然而現在他不在塔中,該當影響不到他的。
思及此,徐行之微頷首,表示認同。
見徐行之點了頭,孟重光臉上極快地掠過一絲淺笑。
孟重光打的主意,可以說非常之孟重光。
他知道這事若是一直隱瞞著,有朝一日揭了開來,師兄定會怪責於他,不如說了開來,再提出開啟錦囊,簡單相試,師兄若允準,那他便能設法動些手腳了。
陶闲幾乎一年四季不出塔,現在應該正留在與師兄房間一牆之隔的曲馳房中,非常便於他的計劃實施。
據陶闲說,世界書碎片生在他的心髒裡,那地方本就脆弱,若是被碎片吸引,就他那個紙糊也似的身體,定然比師兄先熬受不住。
他自知這樣做對不起陶闲,然而眼睜睜看師兄自傷其身,孟重光更難接受。
好不容易走到現在,他連一分一釐的險亦不敢冒。
師兄雖說法力盡復,可說到底也隻是元嬰修為,並非不死不滅之身,此處是蠻荒,醫治病體的條件終究有限,饒是元如晝有止血生肉的本事,然而師兄若是再斷一肢,骨肉皆銷,元如晝根本無法憑空造出一段已不存在的血肉來……
若是能替師兄受劫,孟重光自會頂上;若是不能,他也絕不會讓師兄受難。
孟重光此人決絕涼薄,一顆心中所有的熱氣兒都勻來暖徐行之的冷手,分給別人半點都嫌奢侈,然而在催動念訣時,他仍是猶豫了片刻。
……陶闲,若你心中有怨,來尋我,莫來尋師兄。
默念過此句,孟重光伸手攬住徐行之的胳膊,溫柔地塞了細布在他口中,唯恐他太過痛苦,咬破舌尖,痛上加痛。
確認徐行之已好好地銜上細布,孟重光一抖長袖,將三枚錦囊凌空拋出,口唇啟張,催動念力——
在溪邊淘漉泥巴的陶闲似有所感地僵住了身軀。
少頃,他身子前撲,雙手哗啦一聲撐入溪水裡,低頭看著水影中的自己,水影中的一切。
雨水幹涸,徐徐上升,凝成了絲綿似的雲。
山抹微雲,塔枕寒日,中間託著一個輕裘緩帶卻人不勝衣的蒼白之人。
陶闲對自己看到的這一切相當滿意。
……真的很美,該叫曲師兄來看一看的。
在房內,念過訣的孟重光卻發現錦囊卻絲毫沒有打開的意思。
三枚錦囊一字排開,靜靜懸浮於空,像是三隻各為其政的眼睛,近乎於怯怯地望著房中二人。
孟重光一時竟恍然了,隻覺這眼神像極了陶闲。
未等到如約而至的疼痛,徐行之睜開眼睛,恰好看到孟重光將其中一枚錦囊奪入手中,翻來覆去地細看一番後,又覆掌上去查探。
封印碎光流螢般映照過他的手心的瞬間,孟重光臉色劇變。
錦囊是空的!施加於其上的靈力封印,感覺有些熟悉,但卻並不是他親手設下的!
他失聲道:“這不是我的錦囊,這是——”
陡然一聲蜂鳴破雲裂空而過,一道熔金似的強光自溪邊直射天際,吞了溪光,吞了薄日,攬六龍,掛扶桑,大有掃盡八荒六合之勢。
徐行之瞠目半晌,待記起溪邊有誰時,他一把擒住了孟重光的衣襟:“……陶闲可管你借過錦囊?!”
孟重光腦袋嗡的一聲炸了開來,唇畔隻來得及翕動出一個“是”字的前半截,徐行之便掉頭衝出了門去。
溪邊異變著實惹眼,塔中幾乎所有人都看見了。
徐行之剛出房間,眉眼頭發都湿漉漉的曲馳也聞聲快步跑出,在瞧見孟重光掌上錦囊後,他澄淨的眸光霍然一變,噙咬住被水汽潤得柔軟的下唇,似是做了什麼心虛事情。
徐行之三兩步跨出了塔去,而孟重光在看見曲馳後,總算想起空錦囊上遺留著的熟悉靈力是源自於誰了,一把捉住曲馳手腕,逼視著他:“我問你,錦囊是怎麼回事?!”
曲馳本就不擅撒謊,被孟重光逼上門來追問,則更加羞赧,乖乖承認道:“……重光你莫要生氣。這是前幾日,陶闲來尋我,說他不小心啟開了這封印,怕挨你的罵,就求我依樣再封上,且不要告訴其他人。我隻拿過這錦囊看過一次,因此隻能學著你施法繪咒的手段畫了印咒,學得不是很像……”
諾諾認錯的曲馳就像私塾中的新生,然而孟重光此時已心中通透如洗了。
……陶闲騙了曲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