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枕靠在軟榻上,被火烤得熱了身體,睡意也如影隨形地籠罩了上來了,迷糊中想起了一件事,他抓住孟重光的手,隨口詢問:“雪塵給你的信上寫了什麼?”
孟重光好奇:“什麼信?”
徐行之低低“嗯?”了一聲。
之前他未曾提起,是因為心裡仍盤桓著躺在蠻荒土地下的溫雪塵的影子,心思蕪雜,近日才記起還有書信一事。
徐行之記得分明,溫雪塵修遺書三封,自己隻拿走了他給自己的那封,剩下兩封他以為陸御九和孟重光各自取走了,可如今看來好像並不是這樣。
然而現在陸御九身在絕壁之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陸御九取走信函之後,忘記把孟重光那份交給他了。
左右也不著急,等陸御九從峰上下來,再拿信也無妨。
房間裡梭梭的線聲未絕,陶闲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二人的對話。
問出這個問題後不久,徐行之便歪在榻上睡了過去。
而確定屋中有一個呼吸變得均勻後,陶闲把手伸到了籃子下,鼓足勇氣,啟唇道:“孟師兄,我……”
孟重光聞聲看向陶闲,示意他噤聲,目光卻在碰觸到他後徑直越過了他,望向窗外。
半晌後,他微微皺眉道:“……外頭那個是曲馳吧?”
陶闲聞言一愕,扭頭去看,果真透過窗戶瞧到在白茫茫的雨霧裡,有一個隻著單衣、勤勤懇懇地埋頭挖掘著什麼的青年影像。
他丟下籃子和針線,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
雨聲沸反,粗線似的雨滴在水面上射出一圈圈圓紋。陶闲心急得很,什麼雨具都沒帶便奔出塔來,拖住了那大雨天跑出了家門來的人的胳膊,極力用瘦弱胸腔裡發出的顫聲壓過雨聲:“曲師兄,你做什麼呀!”
曲馳應該是笑了,雨水順勢侵入,流入他的口中,他很文雅地側過身去吐掉,推著陶闲的肩膀:“你回去。我馬上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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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馳的外袍墊在泥濘一片的地上,上面堆滿了柔韌的黃泥。
陶闲被淋得眼圈都在發紅:“現在挖泥做什麼?”
曲馳天真地一笑:“我也給你堆一個。”
“堆什麼?”
“火塘呀。”曲馳被雨水淋得面目不清,但想也知道那該是一張多麼溫和可親的笑臉,“我給你堆一個,你就不會去別人房中了。……就會一直在我身邊。”
陶闲愣住了。
雨水敲在陶闲身體上,把他澆得噼裡啪啦作響,但是他的左胸卻有一團熱氣頂著向上升去,把他的眼眶燻蒸得發酸發軟。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曲馳一愣,繼續被嚇得臉都白了,把手在空中洗刷一番,才膝行過去抱住了陶闲,努力釋放他能夠釋放出來的最大善意:“哭什麼呀。不哭,不哭。我給你吃糖,多少都給你。你不要哭了。”
陶闲不說話,隻是哭。
曲馳拋下了他剛剛收集起來的黃泥,從懷裡被浸透的手帕間摸出一顆小石子,珍惜地塞進了陶闲嘴裡,陶闲張開口,含住了石頭,牙齒和舌頭卻不敢碰觸曲馳的指尖哪怕一下。
“怎麼辦啊。”陶闲沒頭沒腦又含混不清地說,“……曲師兄,我走了,你該怎麼辦啊。”
一番兵荒馬亂後,一身水一身泥的兩人回到了高塔。
丹陽峰的弟子呈上了熱水,但陶闲堅持不肯先洗漱,隻說自己的針線籃子落在了徐師兄房中,他要親自取來。
說罷,他也不顧丹陽峰弟子和曲馳的勸說拉扯,一頭扎出了房間,瑟瑟發抖地滴著水跑進了整座塔中最溫暖的地方。
門軸乍然一響,孟重光臉色一變,捂住安睡著的徐行之的耳朵,抬頭正要瞪眼,卻發現是水鬼似的陶闲回來了。
他渾身上下一齊往下滴水,好像隨時會融化在水中。
孟重光剛想說些什麼,陶闲便快步走到了自己的籃子前,從底部取出一封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樹皮信,又快步走到了軟榻前,在距離軟榻三步開外的地方站住了腳步。
那茕茕的、有如影子般單薄的人,難得有膽量與孟重光對視,仿佛有無盡的勇氣,將他充盈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模樣。
他抓住那封信,輕聲道:“孟師兄,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
第97章 臨行寄情
孟重光沉默, 渾身透湿的陶闲滴滴答答地跟著他沉默。
樹皮上的字被他指尖上的水暈開了幾處,就像新鮮的眼淚。但血已陳了,徹底沁入木質之中, 染開的那些邊邊角角, 並不影響行文的完整。
孟重光將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很多遍, 再抬起頭來, 雙眸就像是河底被磨洗得發亮的鵝卵石, 除了頂上頭漾著一汪水外, 全然看不出什麼感情來:“……你?”
陶闲安靜道:“我。”
簡明扼要,沒有歧義。
孟重光在徐行之面前乖順溫馴,然而一旦離了徐行之,他便肆無忌憚地露出了自己的鋒銳爪牙:“你既然都拿走了, 還給我作甚?”
其上所寫絕不是小事,薄薄一紙書, 寄託的是一條身家性命,在孟重光看來, 陶闲根本沒道理再還回來。
於是, 孟重光合理懷疑道:“你可曾刪改過?”
那清秀蒼白的人一愣, 臉上馬上生出些紅暈來,但很快這點紅暈便被虛弱的身體擊敗, 重歸了青灰似的病弱之色。
陶闲笨拙地比劃著解釋:“我,認得一點字,但是不很會寫。”
孟重光心裡眼裡都小得很,隻容得下一個徐行之, 自然不很認得溫雪塵的筆跡,但同住十三年,他至少知道,陶闲是真不會寫字。
剛入蠻荒時,他謹慎又害羞地找到每個人,詢問他們各自的名字該怎麼寫。陸御九耐心地在泥地裡一一寫給他看,他跟著描了好久。大家誰也不知道他學這個作甚,直到後來,孟重光和曲馳晾曬在外的裡衣弄混了,陶闲翻開衣領,露出小小的“孟”和“曲”字,才驗明正身。
——每次給大家織繡衣物時,為了區別開來,他都會細心地在衣領內繡上每個人的名字。
這麼多年過去,他學會寫的大概隻有蠻荒幾人的名字,至於陶闲自己,沒有名字的衣裳便是他的。
為了省去幾筆針線,陶闲硬是沒學自己的名字怎麼寫。
想通這一點,孟重光仍是有些疑竇,他用手指夾住信函,在陶闲面前揚過一揚,盯準他的眼睛說:“你扣住不交,誰又知道這件事呢。”
“我知道。”大概是這幾日已在心中把想說的、該說的盤過千百回,陶闲竟沒有太多結巴,“戲本裡的人都說‘知恩圖報’。在大悟山時,徐師兄當初幫我,找回兄長屍骨;虎跳澗的時候,生死一線,徐師兄又一直護著我。我知恩,卻不知道該如何報。我想,現在該是時候了。”
陶闲歇了一口長氣,再開口時,就失卻了幾分條理,結巴也重了:“再者說,徐師兄,比我有用:你們既然要回,回去外面,定是要與魔道爭奪。徐師兄若少一條臂膀,是壞事;少一個我,不會有什麼不一樣。”
他熟練地自輕自賤著,他也知道,所有人中隻有孟重光才聽得進他的自輕自賤。
畢竟在他心中的天平上,不論放上任何籌碼,徐行之永遠能贏。
然而略微出乎他意料的是,孟重光隻是瞧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說出這麼多話,已經耗盡了陶闲所有的勇氣,因而他怯怯地和孟重光大眼瞪小眼了許久,雨水和汗混合著一齊被熱力蒸幹,烤得陶闲面皮緊繃繃的。
他緊著一張臉,試探著道:“孟師兄,可不可以再容我兩日。……我想,想把給曲師兄的小褂做好。”即使曲師兄將來出去後不會穿,他也得做完,不然心裡頭難受。做好了,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孟重光竟像是松了一口氣似的,應道:“那就過兩日再說。”
陶闲也跟著松了一口氣,眼見著孟重光收下了那信,便放下心來,拎著他的小籃子,飄也似的出了門。
陶闲一走,孟重光愁得恨不能滿床亂滾。
倘若溫雪塵所說都是真的,世界書一分為二,隻在師兄和陶闲身上,師兄一旦知道此事,定然會自傷自毀,這是孟重光寧死都不願見的。
按他孟重光的性情,就該即刻殺了陶闲,事一做成,師兄才不會有任何反應之機。
但是,上次他瞞著師兄自作主張時釀成了多麼嚴重的後果,孟重光記憶猶新。
他怕了,怕自己承擔不起。
孟重光想得頭痛,索性愁眉鎖眼地蹭在徐行之懷裡,小狗崽子似的一頓撒嬌亂拱,借此發泄,很快就把徐行之蹭醒了。
徐行之揉一揉眼,張目四望:“小陶走啦?”
孟重光答得含糊:“嗯,走了。”
他把信函掖得極緊,像是揣著師兄的胳膊腿兒一樣謹慎。
徐行之揉一把他亂蓬蓬的長發,剛想起身就叫喚了起來:“哎哎哎,我頭發,頭發。”
他散開的頭發太長,壓在了肘下,這一起來反倒扯痛了自己,好氣又好笑地重新軟靠在孟重光的膝上,把凌亂的頭發從肘下一點點撮出來。
孟重光心念一動,抱著一點點小小的期望道:“師兄,你頭發長了,我給你剪一剪吧。”
許是冷熱交替的緣故,陶闲回去不久便病倒了,隨著湧煙騰雲似的落雨,一直昏昏沉沉到了雨季結束。
剪過徐行之頭發、失望地發現其中並無碎片殘留的孟重光懷著極大的善意,希望陶闲就此病死,這樣自己與他便都能落一個解脫。
然而天不遂人願,在曲馳的精心照料下,他還是一天天好了起來。
陶闲好些後,笑臉也多了,他時常拉著曲馳在房間裡聊天,還難得關心起自己來,纏著曲馳教他寫自己的名字。
曲馳端端正正地寫下“桃仙”二字,這兩字陶闲都認得,笑得直打跌:“曲師兄,你騙我。”
曲馳卻很認真:“就是桃仙,我的會做衣服的小桃仙。”
說完,他抱了抱陶闲。
上次見他在雨中哭過一場後,曲馳便落下了一點心病。他總覺得陶闲笑起來時,唇角上揚,眼圈卻總是紅紅的。
曲馳不明白為什麼,但什麼事情,抱一抱大抵就能好了。
他以自己的懷抱做藥,療養了陶闲半天,再低頭一看,發現陶闲確然是在笑,眼圈未紅,也沒有掉淚,便疑心自己看錯了,心情立即大好,不敢再欺瞞他,拉住他的手,虔誠地寫下“陶闲”二字。
他寫了三遍,陶闲歪著腦袋看了三遍。
末了,他笑了起來:“呀,這兩個字長得真好看。”
陶闲病好後,又忙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