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也是喜不自勝,自腰間拈出一塊清透無比的龍形綠松石,在指尖把玩一番,遞與周北南:“喏。”
“這是?”
“本來是送與你的禮物。”徐行之道,“這是我與重光來時在一家古董鋪子裡淘來的,是溫養過十數年的老玉。既然小弦兒有了身子,便讓給她吧,怎樣?”
周北南接過玉來,捏了兩捏,便知此玉質地上好,定是昂貴不已,心中有些感激酸楚,可感激的話到了嘴邊,顛倒一番就全然變了味道:“那我的生辰賀禮呢?”
徐行之倒也不慌:“我把這個給你。”
他又攤開手,掌心裡臥著一枚手制的朱砂色香包,很是精巧。
周北南嫌棄道:“女裡女氣的,哪兒買的啊。”
徐行之答:“我做的。”
周北南:“……”
徐行之的確不像一般男子,以穿針引線為恥,利落道:“裡頭盛的是檀香和桃木枝兒,磨圓做珠,都是我一顆顆磨的。這東西我本來是想做好了送給重光,我們倆一人一個。這不,才剛做好一個。”
周北南脫口問道:“你的手——”
他自知失言,然而徐行之卻並不介意,大大方方搖了搖自己僅剩的手掌。
“還成。”徐行之道,“留了一隻手,能做不少事情。……還能跟你掰手腕兒呢。”
周北南咧嘴笑過後,又覺得喉嚨堵得慌,索性在桌子下頭拿腳踹他。
徐行之卻伸出手去,微微發力,把那枚朱砂香包和周北南的右手一道握緊:“北南,生辰快樂。”
已經聽足了一整天的話,此時落入耳中卻異常溫柔舒服,惹得周北南都有點臉熱:“……肉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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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許個願望吧。”
周北南不自在地摸摸下巴:“今後你要去哪裡?”
“魚躍四海,終歸也要有個去處。”徐行之笑道,“……重光在哪裡,我便去哪裡。我們兩個已有一間小院,在那裡種下了葡萄花草,等明年開春,或許會再養條狗。”
周北南看向他,自知徐行之已不願與塵世多牽扯,心裡一時發酸,一時溫暖,便輕聲道:“但願無事常相見吧。”
周北南又同徐行之話了些闲白,無非是近來自己遇見的一些瑣事。
至於廣府君踏遍四門門檻、對徐行之下達的追殺之令,徐行之心裡定是清楚得很,因此周北南自不必說;
至於清靜君的真實死因,徐行之想要告知他的時候便會說,因此周北南也自不必問。
周北南永遠相信徐行之。
他隻願徐行之與他在一處時,輕松自在,還能露出以往那般無拘束的朗然大笑。
敘了半個時辰,周北南掐指算了算,知道如果自己消失得太久,惹起懷疑便不好了,便起了身來,打算回應天川去。
徐行之也不留他,將他送至客棧門口,見他身影融入夜色中,才折身返回,恰好看見孟重光端著一盆熱香騰騰的東西從後廚走來,那飄散出的鮮味簡直令人雙眼發直。
徐行之隻覺這香味熟悉無比:“這是……”
客棧老板殷殷道:“這條白鱗鱸魚是剛才那位到訪的公子帶來的。他來的時候吩咐咱們燉上,這千滾豆腐萬滾魚,直到現在才燉好……”
話還沒說完,他便在孟重光冷得刺人的目光中瑟縮了起來,狼狽地退到了後院去。
聞言,徐行之不禁微微彎了眉眼。
——去年周北南生辰,他依往常慣例,攜禮到應天川赴宴,把宴上的吃食挨個嘗了一圈兒,才指著其中一道白鱗鱸魚湯,笑道:“就這個還有點味道。其他的都吃膩了。”
當時周北南的態度很鮮明,愛吃吃不吃滾,應天川不慣你這張嘴。
見徐行之看著魚湯,眉眼間滿是懷戀,孟重光心裡更加鬱結,舀了一塊鮮嫩雪白的魚,泄憤似的一口咬在嘴裡,又含著醋勁兒拿筷子夾起了另一塊,朝徐行之的方向遞過去:“師兄今日損耗過度了,還是多補補罷。”
徐行之緩步走去,卻不接那塊夾好的魚,隻俯身咬走了孟重光口中的魚肉。
孟重光筷子一松,那塊起碼抵得過一間房費的魚肉便應聲落地。
哄過這小脾氣的小家伙後,徐行之自顧自在桌邊坐下,往自己口中塞了兩塊魚一勺湯,旋即便抬腕抹抹自己的左眼,含糊地吸了吸氣,道:“……太燙了。”
孟重光湊得近了些,溫存地吻著他的耳朵,用牙齒細細描繪著他精巧耳骨的形狀。
孟重光沒有說話,隻是耐心地擁著徐行之,好讓他能安心吃完這頓摯友送來的晚飯。
出了客棧大門,周北南便一路把玩著那朱砂香囊,嘀嘀咕咕地不滿道:“女人家的玩意兒。”
他隻顧低頭窸窸窣窣地擺弄,等他垂下的眼睑裡映出一雙修長細弱的腿和兩隻輪椅輪子時,周北南已是避無可避。
他飛快抬起頭來,一時間腦中閃過無數逃宴至此的理由,然而溫雪塵隻用了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把他所有打好的腹稿撕了個粉粉碎:“那低空煙火,我見過。曲馳也見過。”
周北南嘖了一聲,抓抓頭皮,想阻止溫雪塵往客棧方向去,隻好笨拙地試圖拉開話題:“小弦兒呢?”
溫雪塵應答如流:“我送弦妹回房,看她和孩子早早安置下,才和曲馳一道來的。”
周北南:“……”
不待周北南再想出些主意來,溫雪塵便問道:“他可還好?”
周北南隻得點了點頭:“精神是好上許多了。虧得有孟重光在他身側陪伴。”
周北南提起孟重光時,特別注意觀察溫雪塵的神情變化,隻期望他莫要在現在為難他們倆,到時候萬一真的打起來,他連該幫誰都不曉得。
半晌後,溫雪塵自袖間取出一本書卷來,翻出幾頁,慢悠悠道:“按黃歷,今日是金匱黃道,宜嫁娶,不宜整戎伍。我隻是來看看,知道行之還好,我便能安……你做什麼!?”
曲馳從他身後笑道:“我看看今天是不是金匱黃道。”
溫雪塵將那卷卷頭上明明白白寫著“胎產書”三字的書軸藏起,語氣不自覺加重了些:“……自然是的。”
曲馳也不與他爭辯,柔聲詢問:“我們真的不去看一看他?”
“行之隻要一切安好,我們又何須去攪擾他。”溫雪塵慢慢用指尖捻著腕上的陰陽環,“況且孟重光與他在一處,一旦見了,起了口角衝突,豈不是令他難做。”
周北南松了一口氣:“那……咱們回吧?”
說話間,曲馳又細心地注意到了周北南鋼煉長槍尾端上的一樣掛飾,好奇道:“北南,你不是從不愛這類掛件小物嗎。”
周北南幹咳一聲,轉過臉去:“覺得好看,隨手買的。”
曲馳看他表情,便猜出了一二來,反問:“……是嗎?”
周北南斬釘截鐵道:“……自然是的。”
曲馳笑了。
他向來不習慣拆穿別人,於是,三人的身影安靜地行於月光之下,一路緩步向應天川行去。
而在客棧樓頂,捧著碗筷的徐行之遠遠注視著三人,與他們同在一道月鉤之下,同聽著淅淅索索的海潮聲,便覺得心中溫軟,好似什麼煩惱都已不復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 ——徐師兄把香囊交到周北南手上,是他們二人最後一次肢體接觸。
送一首詩給徐師兄: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第79章 醉翁之意
天定四年的春季,料峭春寒遲遲不退,眼看著已到了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可仍是呵氣成冰,想要早起,需要莫大的毅力。
眼看天色已到上午巳時,徐行之仍倦臥在客棧軟榻上,闲極無聊,索性把擱在被子外凍得冰透了的左手抬起,搭到那剛一醒來、眼睛還沒睜開就逮著自己哼哼唧唧耳鬢廝磨的小狗崽子後頸上,親昵地捏了一把。
孟重光叫了一聲便笑鬧著滾進徐行之懷中,摟住他的手焐在胸口上,又親親熱熱地爬在徐行之身上,似魚如水,攪弄是非。
屋內昨夜惹出的蘭麝氣息仍未散開,徐行之又被他抵得腰身後折去:“孟重光你又他媽不穿褲子……唔……”
二人鬧了好一會兒,又相擁著歇下,打算體驗一把睡至人間飯熟時的感覺,但他們剛闔上眼睛不久,便又雙雙睜開,對視一眼,不消多餘言語,各自翻身下地,窸窣穿衣。
俄頃,客房木門被一道劍氣震飛。
廣府君大步流星踏進門來時,隻見被褥凌亂,仍有餘溫,但原本身在房中的二人已經不知所蹤,窗門大開,冷風將窗沿上系著的銅鈴吹得叮當作響。
他不甘心地一劍將被子挑下地面,在鵝絮紛揚中厲聲喝道:“徐行之!!”
但與他同來的幾名風陵弟子眼見著撲了空,都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
元如晝拉住聞聲趕來的老板,付了些銀款,好賠償損壞的屋門物件,又與他溫聲致歉了很久。
這老板一見元如晝的容顏,心已酥了八分,再看見銀錢,更是半分怨言都沒了,歡喜而去。
有弟子問:“師叔,還追嗎?”
廣府君切齒道:“繼續追!被褥尚溫,他們定然沒有跑遠!”
弟子們紛紛看向元如晝,露出求助之色。
元如晝心領神會,走上前去緩聲道:“師父,我們要追拿師兄……”
廣府君眸色一凜。
元如晝馬上改口:“我們要追拿徐行之,定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才好,不然,我們對上他與孟師……孟重光,確然是沒有勝算的。”
廣府君卻根本不打算聽從於她:“追!”
元如晝與幾個弟子無奈對視一番,弟子們也隻能轉身下樓,分散四方,各自追去。
元如晝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她環顧一圈房間,發現地上落了一方白帕,看式樣像是男子隨身之物,她心念一動,俯身撿起,卻隱約聽到耳畔有風聲襲來,她倒也機敏,迅速閃身,信手一奪,便用錦帕接住了那朝她橫飛而來的東西。
她定睛一看,卻是一件金蝶玉釵,素樸大方,頗有古意。
隨釵而來的還有一封疊得齊齊整整的手書,字跡向左偏去,尚有些不規整,但已有了些疏狂放縱的意味:“小師妹,為兄前些日子於街上闲逛,看見此物,想來著實適合你,便買了下來。你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