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問:“你想我什麼時候回來?”
“馬上回來。跑著回來。”孟重光直接道,“我出了這個門,希望回去就能在床上瞧見師兄。”
徐行之撩起衣袍,修長的腿即使不合規矩地疊蹺起來,也顯得格外賞心悅目:“嗯。聽到了,去吧。”
孟重光歡天喜地地出了門去。
從頭至尾,他甚至瞧也沒瞧九枝燈一眼。
徐行之卻並不忙著起身,自顧自取來九枝燈用來飲酒的杯子,又斟滿一杯瓊液,並不避諱地抱怨:“小東西,膽子見長,敢威脅我了。”
九枝燈仍站在那處,嗓子啞得不像話:“師兄要回去了嗎?”
妒意把他原本平靜的一方心湖熬幹,漸漸露出了底下嶙峋醜陋的巖石。
“想得美。”徐行之哼了一聲,“不回去,咱們喝酒。不給他點顏色瞧瞧,他倒真蹬鼻子上臉了。”
九枝燈聽見自己聲音艱澀地問:“師兄,你和孟重光……是道侶嗎?”
明明知道那個答案,就像溺水的人明明知道水會漫過來,把人變成一團漂浮的死肉,但終究還是不甘心的,哪怕問出這個蠢問題來,享受這一時半刻死灰復燃的期待與希望,對九枝燈而言亦是幸福的。
師兄,求求你,給我留一條退路。
給我一點活下去的理由吧。
“什麼道侶?”徐行之神情有些別扭,臉頰也難得泛起紅意來,隻好端起酒杯掩飾道,“……這不是還沒跟師父說呢嗎。”
九枝燈的肺急促抽痛起來,一時間竟忘記了該如何吐納呼吸:“為什……為什麼?”
為什麼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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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挨罵唄。師父那頭倒是好交代,就是廣府君……”徐行之說到此處,偶一抬頭,便被九枝燈如死人般的面色驚到了,“小燈?怎麼了?”
九枝燈不知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隻好把闲暇時對鏡練習過百遍千遍、惟願在看到徐行之時能露出的笑顏露出。
他唇角上翹,一字字地問道:“師兄,你知道孟重光是妖嗎?”
在此之前,九枝燈從未用過這般涼薄毒辣的語氣,從未在背後言說他人長短。
但此時此刻,他隻想看到師兄發覺自己遭受欺騙後震愕、憤怒的神情,好像這樣能叫他破了洞的、正在急速扭曲的心髒好受一些。
然而,徐行之隻用寥寥三字便把他這層結在傷處、聊以安慰的痂殼毫不留情地扯了下來。
徐行之驚訝道:“……你知道?”
初始時,九枝燈並未聽懂這三個字。
等他明白過來,那無形的潮水便鋪天蓋地的洶湧而來,漫過了他的口鼻,潤物無聲地將他從內部緩慢撕扯開來。
師兄……早就知道了?
見九枝燈知道此事,徐行之便索性和盤託出道:“你可還記得當年東皇祭祀大會,我做秩序官,去令丘山把那兩個惹是生非的應天川弟子帶回時,遇見了重光?”
九枝燈不言,默然頷首。
他當然記得那一日。
在那一日之前,他從不恨任何人。
“那兩個弟子搶奪他的浮玉果時,我已到了林中,察覺到山間有大量妖力湧動,但我不敢確定是不是重光。他提出想入山門,我就把他帶了回來。師父測試過他的靈根後便告知於我,他的確是妖,且還是千百年難得一遇的通靈天妖。”
“師父答應把他留下,也是怕他在外頭無人教養,天長日久,養成了為非作歹的性子,將來萬一作亂,必然禍及蒼生。”
徐行之把持著酒杯,回憶之時,面上兀自含起笑意來:“得,現在他倒是不禍害蒼生了,淨逮著我一個人禍害。”
九枝燈聽得熱血逆流、喉嚨發痒。
他之所以不敢輕易向師兄說明心意,是他自顧自認定,師兄所謂對“諸道平等”的論斷,隻是單獨說與自己聽的安慰之語。
他不敢靠近,誠惶誠恐,他怕自己若向師兄示好,師兄會如好龍的葉公,對自己唯恐避之不及。
事到如今,他才發現,可笑的那個人是自己。
他怎會這般誤解師兄呢。
師兄顯然不是葉公,因為他已經找到他心愛的龍了。
在以往,九枝燈總會因為徐行之對孟重光的百般溺寵而幼稚地捫心自問:我究竟哪裡比孟重光差?德?才?容顏?還是待師兄的那顆心?
為何師兄總是待孟重光更親近?親著哄著,摟摟抱抱,甚至於同榻而眠……我哪裡不如他孟重光?!
……大概是因為出身吧。一定是因為出身吧。
今日眼見之景,所聞之言,叫他最後一絲僥幸也在胸中死去了。
他以為自己會崩潰,但他說出的話卻又溫和又冷靜:“師兄,你還是快些回去吧。孟師弟久不見你回去,又要哭了。”
……然而事實是,如果讓他再這樣看著徐行之,他就要被心中求而不得的渴望與痛苦逼瘋了。
其實,從孟重光跑來胡鬧一場後,徐行之就品不出杯中酒的滋味來了,心裡總記掛著那小孩兒怒氣衝衝地跑入門來時那一瞬間的難過和震驚之色。
自從在素梅清月之下吻過自己後,這一年都是孟重光在追著自己跑,自己既然對他生了情愫,雖說還沒正式應允他,但不與他招呼便跑來同別人飲酒,也著實不好。
此時,他又聽到九枝燈猜想孟重光會哭,更覺心慌,匆匆飲盡杯中酒。起身道:“你何時離開?”
九枝燈木然道:“明日一早。”
“不多留兩日?”
“總壇事務繁多……”
徐行之露出些許惋惜神情,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何時渡元嬰雷劫,你送信於我,我去陪你。”
內裡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九枝燈強忍著溫聲道:“多謝師兄。”
既是做下了約定,又見到了日思夜想的九枝燈,徐行之心中事稍平,邁出門檻,將闲筆化為流光飛劍,縱身躍於其上。
其時月光皎潔,九枝燈出外相送。
在回到魔道總壇裡的每一秒,九枝燈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若是發現有人眉眼高低之間與師兄有一分一釐的相似,他便能欣喜上兩三日;哪怕僅僅是握筷子的方式與徐行之相同,他便能盯著那隻手看上一頓飯的時間。
但待他出門時,隻看到徐行之踏著寥落碎銀離去的背影。
……他甚至沒有回頭看自己一眼。
九枝燈折回館中,跌坐在椅子上。
半晌之後,他從腰間抽出一把裝飾用的短刀,右手撩開左臂袖子,把極鈍的刀尖抵在了左側小臂之上。
方才向徐行之告發孟重光為妖,此事行徑之卑劣,令向來驕傲的九枝燈簡直無法忍受。
他握住刀柄,刀尖向下,緩緩發力,讓逐漸發作的疼痛掩蓋了許多東西。
待他把刀收起後,六雲鶴推門而入,問道:“尊主,今日要走嗎?”
九枝燈抬起發紅的眼睛,頭腦如一片暴雪初歇的荒漠。
他茫然道:“……你說什麼?”
六雲鶴難得瞧見這樣的九枝燈,心念一轉,便道:“想要酒嗎?我陪你。”
九枝燈頓了頓,輕聲道:“……帶了多少?都拿來吧。”
待徐行之折返回自己居住的客殿時,居然發現殿門鎖了。
又氣又好笑地罵了句“小王八蛋”,徐行之就地在門口臺階上坐下,將手中紙袋放在身側,揚聲道:“重光,我剛才出谷去,給你買了你喜歡的香酥鴨。”
殿中安靜得要命。
徐行之故意把熱騰騰的紙袋扒拉出哗啦啦的聲響:“師兄吃給你聽啊。”
身後的殿門被猛地拉了開來,徐行之還未來得及回頭,便被人從後頭抱了個滿懷。
“一刻鍾……”孟重光委屈得要死,“整整一刻鍾了。師兄,我好想你。”
徐行之被他抱得心軟,反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嬌氣。一時半刻看不見而已,又不是不回來睡覺了。”
孟重光胳膊又一用力:“……你敢不回來!”
徐行之逗他:“我不回來你能怎麼樣啊?”
孟重光不說話了。
小半晌後,他埋在徐行之頸間的地方傳來一陣陣叫徐行之頭皮發麻的溫熱。
“……我操?”徐行之哪受得了這個,心裡一下難受得不行,“哎……哎!重光,你別哭……師兄錯了,這不是給你買好吃的去了嗎?你走後我就多留了一小會兒,隨後就出谷去了,真的。”
小奶狗龇著牙帶著哭腔道:“多留片刻也不行!那九枝燈對師兄就是不懷好意!”
徐行之頗有些頭痛。
過去他怎麼會以為孟重光和九枝燈是一對?現在看來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小奶狗還是要哄的,尤其是孟重光這人妖孽得很,抹著眼淚,含著一層氤氲的淚光,小口吸著氣,委屈從側面望著徐行之時,徐行之隻覺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他柔聲道:“小燈不是這樣的人,別多想。”
孟重光嚷嚷:“他怎麼不是?!他碰師兄的手了!我看到了!”
徐行之:“……”
他苦惱地撓了撓發鬢處,試圖把他的注意力從九枝燈身上轉移開來:“好好,師兄錯了。以後若是跟他見面都提前與你說一聲,可好?”
孟重光一瞪眼:“你們還要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