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隻覺得這般親昵實在背德,耳朵又被孟重光吹得灼熱,但一腔怒意在意識到發泄對象是孟重光時,又瞬時軟化了幾分:“重光,不可如此,你我是……”
“師兄,重光喜歡你。”
徐行之如遭雷擊,從他現在被強迫的角度,隻能用餘光看到孟重光的耳尖。
他便定定瞪著孟重光輪廓極美的耳朵,懷疑自己是醉酒後出現了幻覺。
孟重光似是看透了徐行之的心思,喃喃著“喜歡你”,一聲一聲,如同南屏晚鍾,撞入徐行之耳中,震耳欲聾。
徐行之之前從未有過此類心思,一時竟是失語失神,由得孟重光在他耳邊淺笑低語:“他已不在了。我不會再放過師兄。……師兄,你早晚是我的。”
那雙唇幾經輾轉,再次落在了徐行之唇上,細細摩挲片刻,便猛然狂暴起來,他的下唇被拉扯著咬了好幾口,留下了甜美的齒痕,隨即,一片細膩溫軟再次探入他口中,前前後後,直把徐行之攪得低喘連連,額角被汗水濡湿,幾縷發絲凌亂又狼狽地垂下,緊貼於鬢角。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徐行之猛然翻身坐起。
初睜眼時,瞧見雕鏤成流雲狀的床欄,徐行之還以為自己仍在原主記憶之中。
直到他發現自己能夠自主支配軀體,他才確定,自己又回來了。
此處不是幾人寄居的斷崖下的鍾乳石洞,而是一座頗具規模的殿堂。周遭裝飾均以石飾為主,荷花狀的小石香爐中散發著陣陣殘煙,一抔香草已經燒盡,隻剩幾根草芯還在鏤空的花紋裡吐息著紅光。
此處是南狸的宮殿,徐行之在葉補衣的記憶中看過。
看清周遭環境,徐行之不僅沒有大夢初醒的釋然,反倒心悸難忍,費了好大勁才忍住沒嘔吐出來。
以一吻始,以一吻終。他在原主回憶中耽擱了太久,以至於他已經分不清現實與夢之間的區別。
他發現原主與孟重光的關系,好像並不像他想象中那般簡單。
Advertisement
更叫他難安的是,他清晰地記得在師兄弟夜話中,原主曾提及,若有來生,惟願得到一個清靜君那樣的父親,和元如晝那樣的妹妹。
……在徐屏記憶裡,父親徐三秋性情溫和,能與他同桌飲酒,包容他的混鬧、任性,甚至不務正業。
徐梧桐懂事、乖巧,偶爾又有小女兒情態,愛膩著他撒嬌,會陪他靜靜坐在石階上觀星賞月,也會在他酒歸後為他煮一碗生梨熱湯解酒。
如果沒有這樣的家人,依照他的性情,大概已經以天為蓋地為廬,放遊天下去也,何必眷戀那一扇隨時會為他而開的家門和那一碗熱湯?
如果不是為了這樣的家人,他何必拼盡全力也要回到現世?
但是,原主的記憶卻逼著他直視了許多問題。
——他為何要來到這裡,為何要接管徐行之的人生?
原本屬於徐行之的夢想,為何要照進他的現實中來?
為何一定要是他來做這件事?
那世界之識送他進來時,說出的所謂“話本嚴重擾亂了世界脈絡”,現在想來,全他媽是扯淡。
……不過是一本信筆寫就的話本,丟到舊書攤上都是無人問津,怎會有這般的本事?
當初他頭腦混沌著,從家中暖床上被強行拉扯到漆黑的異域之中,已是有些顛三倒四,被投入蠻荒之初便差點被那手持剃刀的怪物一刀兩斷,好容易掙出一條命來,又碰上了孟重光。
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對世界之識拉他下水的理由多加考量片刻,就被迫接過了那把要殺孟重光的匕首。
……操。
零零碎碎的細節水草般糾纏著他的腦髓,叫他頭痛不已,就連發現原主與孟重光關系非比尋常一事相比之下都顯得不那麼糟心了。
他伸手一摸,那把世界之識贈與他的匕首被壓在枕頭下。不知是不是巧合,它恰好擱放在枕頭左邊,徐行之若想抽匕首,也隻是一抬手的工夫。
徐行之拿著匕首看了一會兒就覺得反胃,照原位置塞了回去。
做過幾個簡單動作,徐行之才覺得躺得骨頭疼,腿一抬就下了地,誰想膝蓋一打直一用力,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恰在此時,一顆腦袋打緊閉的門扉裡鑽了出來,恰好看到徐行之下地後搖搖晃晃要往下倒的樣子。
“哎哎,哎!”
一雙手剎那間就遞到了徐行之身前,然而徐行之還是穿過了他的身體,咕咚一腦袋栽到了地上。
周北南僵了片刻,抬手看向自己呈半透明狀的手掌,自嘲地一哂。
他轉開眼睛,看到徐行之抱著腦袋蜷成一團的樣子,胳膊一抱,幸災樂禍地笑道:“足足躺了四天,睜眼就想下地,摔不死你。”
徐行之虛眩著一雙眼睛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床沿,他用手肘壓住床邊,勉強把身體給掰正後又發了一會暈。
能開口之後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躺了四天,我一下地你就聞著味兒來了?是不是闲著沒事兒就往我這裡跑啊。”
方才在夢中還與他飲酒互毆的周北南漲紅了臉:“滾,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是怕你一個不小心死在床上沒人給你收屍。”
“怕我死,你剛才接我幹什麼?”
周北南睜眼說瞎話:“……誰他媽接你了?再說,你看看我這樣接得住你嗎?啊?”
“接不住你還接。”
周北南被噎得翻了個白眼,但還是認命地跟徐行之一起並肩坐到床下:“狗咬呂洞賓。”
徐行之笑笑,伸手扯過幔帳,把手上蹭到的塵灰擦去。
玩笑歸玩笑,徐行之這一下著實摔得不輕。他腦袋裡像是炸了蜂窩似的,嗡嗡尖叫了許久,他才緩過這陣勁兒來,盤問周北南道:“……我睡了四天?”
……怪不得周北南都能下地了。
“嗯。誰來叫你都不醒,昨天陸御九來看你,還被你給嚇哭了。”周北南似乎說話不刺徐行之兩句就渾身難受,“你是豬嗎?”
徐行之一點都不介意:“爹,你肩膀上的傷怎麼樣了?”
周北南:“……”
沒能從徐行之這裡討到口頭便宜的周北南頗有些忿忿:“老子好得很,一段時間不能動槍而已。”
周北南顯然對自己的事情不大關注。他很快盯緊了徐行之,反問道:“你怎麼回事?自從進來蠻荒後就總是昏天暗地的睡,不是身體出毛病了吧?”
徐行之一時語塞。
就目前狀況而言,他還真的是出了大毛病,從皮到骨都換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周北南見徐行之不說話,反倒起了追根究底的心思,逮著他問:“你到底怎麼了?心事重重的,以前你不這樣啊。以前……”
提及以前,他倒是自己先閉嘴了,難得地斟酌了一下言辭,方才開口道:“也是,這些年你跟九枝燈呆在一塊兒,他沒少難為你吧?”
徐行之一愣,知道他是誤會了什麼,而且誤會得挺大發。
然而他轉念一想,並未開口否認,而是含糊道:“還好,總算是過來了。”
徐行之實在是被那世界之識真真假假的消息弄得怕了,現在他亟需一些靠得住的東西,來穩住他被原主記憶擾得一團糟的心神。
……曲馳已是心神失常,指望不上;孟重光心思深沉,難以應付;陸御九進蠻荒前也隻是個中級弟子,或許不很能了解過去發生的種種秘辛;陶闲更不必提,丹陽峰外門弟子而已。
如晝……
想到這個名字,徐行之便覺得心窩上挨了一拳似的,悶悶難受得緊。
若不是原主的記憶,徐行之絕不會發現她和梧桐有那麼多的相似,以至於他現在根本不敢去見元如晝。
相對而言,周北南身為應天川大公子,最能知道一些內部事務,最重要的是,他機心最少,徐行之哪怕問得稍深些,也不必擔心會暴露些什麼。
……說白了,就是傻。
果然,不等他問下去,周北南倒先冷笑起來:“你養的崽子咬起人來可真夠狠的。我們這些人以前對他雖說不怎麼樣,但怎麼也沒有殺父弑母之恨吧?要殺便殺,好歹也算給個痛快,把我們關在這裡,分明是想慢慢熬死我們。”
徐行之用一個以不變應萬變的苦笑對付過去。
周北南心腸也著實軟,徐行之隻不過露出了個稍稍示弱的表情,他便別扭了起來,幹咳一聲:“……不過說到底也不能全算是你的問題……得了,不提這回事了行吧。”
徐行之巴不得他多說一些,立即接上了話:“雪塵的去向你可知道嗎?我在外面絲毫未曾聽說過。”
“雪塵,溫雪塵……”提到溫雪塵,周北南咬肌微微鼓了幾下,“小弦兒在蠻荒裡找到我的時候已經快要生產。她親口告訴我,她從清涼谷來,雪塵不在了……死了。”
聽到這兩個字時,不知為何,徐行之覺得喉頭一哽,像是被幹硬的血塊嗆住了,血塊冷飕飕地散發著寒意,把他的喉嚨凍得生疼。
他聽到自己說:“雪塵怎麼會死?”
陸御九先前與他談論起溫雪塵來,隻模糊地提及“溫師兄可能不在人世間了”,當時的徐行之還並未對世界之識產生懷疑,便想或許溫雪塵是因心疾早逝,亦不無可能。
然而現在,溫雪塵實實在在的死亡擺在了徐行之面前。
而且這個消息還是已經嫁與溫雪塵為婦的周弦帶來的。
徐行之懷疑原主的身體與記憶已經對他浸染過深,否則何以解釋他現在為何會痛得恨不得把心髒挖出來。
徐行之記性尚可,他知道各門所戍守神器的名稱,也記得清涼谷看守的神器名為“太虛弓”。
據陸御九說,他手下的鬼奴裡有幾個清涼谷師兄,這便意味著他並不是獨自一人參與盜搶神器之事。
而以徐行之現在對溫雪塵的了解,他冷情理智,為正道處處圖謀,耗盡心血,就像徐行之最初做出的判斷,此人絕不可能做與正道悖逆、有損師門之事。
可以想見,如果陸御九與清涼谷其他幾人私自盜竊太虛弓,被溫雪塵發現……
種種可能像是翻泡的開水一樣層層湧上來,衝擊得徐行之眩暈不已。
他衝口問出:“他是因為‘太虛弓’——”
話一出口,徐行之就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根。
劇痛讓他恢復了理智,但不該說的話也已然說出了口。
要是平時的徐行之,即使是面對心思不深的周北南,也會循循善誘、徐徐圖之,從他口中套話,絕不會如此大膽地直切主題。
假如世界之識騙了他的話……假如當年孟重光他們盜竊神器之事並非如徐行之事先推想過的那樣,自己這樣發問,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