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五階之後,他霍然轉身,雙膝跪地,衣袂翻卷宛若流雲。
他將頭狠狠抵在石階之上,一字字都咬著舌尖,仿佛隻有使出這樣斬釘截鐵的力量,才能把接下來的一席話說出口:“魔道九枝燈,謝徐師兄多年照拂恩德。今次……返還總壇,一去不還,還請師兄今後,多加餐飯,照顧身體,勿要……”
說到此處,九枝燈拼盡全身力氣,將額頭碾磨在地上,恨不得就這樣死在此處。
好在他終於是將該說的話說出了口:“……勿要著涼。”
十數年的光陰,不過是石中火,隙中駒,夢中身。
大夢方覺,是時候離去了。
徐行之用力睜了睜眼睛。
“走吧。”徐行之用嘆息的語調笑著,“沒事兒,走吧。”
他俯下身,把九枝燈拉起,替他拍去膝蓋上的浮塵,伸手在他左胸胸口輕點了一記,又點了一記:“守持本心,各道皆同。”
九枝燈不敢再看徐行之眼睛,甚至沒能應上一聲,便倉促地留給他一個後背,直往松樹前走去。
徐行之亦轉身,朝門內走去。
二人背對背,相異而行。
走出十數步的九枝燈心念一動,猛然回過頭去,卻隻捕捉到了徐行之翩跹而飛的縹色發帶。
他想喚一聲“師兄”,然而這兩個字卻重逾千斤,堵在他喉腔內,吞吐不得。
他求師兄將他留下,師兄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他此刻要走,師兄亦然笑著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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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順從包容他的一切,但他給師兄留下了什麼呢。
九枝燈想得渾身發冷,但石屏風卻已是等不及了,快步上前去,將九枝燈擁至懷中,柔聲道:“你這孩子,雲鶴隻是說帶我來看一看你,也沒說要讓我帶你走呀。”
越過石屏風狹窄細弱的肩膀,九枝燈看向六雲鶴。
六雲鶴唇角微勾,眸光中志在必得的傲意,讓九枝燈的神情一寸寸陰冷下來。
數年不見,石屏風有無窮無盡的話想與兒子說。她執起九枝燈生有劍繭的手掌,道:“雲鶴告知我你魔道血脈已然復蘇,我實在是坐不住,便求他帶我來看一看你。這些年你在這裡過得很不好吧,是娘當年軟弱,護不住你……”
“很好。”九枝燈生平第一次打斷了石屏風的話,“我在風陵,一切安好。”
暮色將至,闌幹碧透。
九枝燈隨石屏風下山時,想道,他或許再沒有機會看到風陵山的星空了。
為了留住那僅有的一點想念,他一直仰頭望天,然而,直到他離開風陵境內,才發現天空陰雲密罩,竟是要落雨了。
……他終是沒能看到風陵今夜的星辰。
夜色已濃,雨絲淅淅瀝瀝地飄下。
清靜君最愛觀雨飲酒,於是,在結束與廣府君的夜談後,他持傘返回浮名殿,卻遠遠見到一個人影斜靠在廊柱下。
他微嘆一聲,緩步走去。
而那人聽聞有腳步聲,便睜開了倦意濃鬱的雙眼,搖了搖自己已空的酒壺,輕笑道:“……師父,你這裡還有酒嗎?”
第50章 梅前月下
轉眼間,徐行之連續縱酒已有三日。
白天他定時起床,處理派中諸事,不在話下,但隻要到了晚上,他便要找人狂飲爛醉一番。
人人都傳,九枝燈與風陵徐行之早早私下結為道侶,因此他離派一事,對徐師兄打擊甚大。
不少風陵女弟子信以為真,在白日裡看到搖扇而行的徐行之時都是滿眼的同情,私下都議論徐師兄看似無羈,實則情真。
徐行之向來不是愛聽旁人議論的人,就算有些風聲入耳,也是左進右出,餘下的煩憂都調兌了佐酒,造飲輒盡,期在必醉。
清靜君好酒,然而酒量實在不值一提,半壇的量就足夠他安安靜靜地上房揭瓦了。
溫雪塵、曲馳與周北南由於擔憂徐行之身體,留宿風陵,住了好幾日。
第一日,曲馳陪他飲酒,誰想三杯酒下肚,他就搖搖晃晃地起了身,不顧徐行之在後呼叫,蒙了被子就睡。
第二日,徐行之又叫了周北南。周北南倒是有些酒量,可按他的火爆脾氣,壓根受不了徐行之這般不成器的樣子,耐著脾性陪他喝了幾巡後,一言不合撸起袖子就要揍他。
二人打打,停停,喝兩杯酒,再動手,最後,不勝酒力的周北南是被徐行之拖回客房的,嘴裡還猶自念叨著徐行之老子最煩你這張臉了每次跟你出去都他媽沒姑娘看我。
第三日,換成溫雪塵與曲馳陪酒。
溫雪塵因為心有疾患,滴酒不沾,曲馳一直從第一日睡到今日中午,自知酒量太差,不敢再沾染那般若湯,於是桌上的酒都進了徐行之腹中。
溫雪塵話少,曲馳溫文,悶酒又實在醉人,今日的徐行之總算是醉了。
他伏在溫雪塵肩頭無端大笑,把溫雪塵大腿拍得啪啪響:“雪塵,雪塵,我們去看魔道總壇看小燈啊。”
溫雪塵被他幾巴掌下去拍得臉都白了。
曲馳急忙把徐行之拉至身側,叫他在自己身上鬧騰。
他一邊安撫徐行之,一邊沉聲對溫雪塵道:“雪塵,我從未見他這般心事沉重過。九枝燈於他而言就這般重要嗎?”
“重要是重要的。但他這般作態,是他心裡有愧。”溫雪塵簡單答道。
曲馳疑惑:“他有何愧呢。難道是因為九枝燈化魔時一心求死,行之沒能忍心下手?可他難以動手,本是人之常情啊,九枝燈也不會怪責於他的。以往行之對他兩個師弟有多麼情真意篤,我們都看在眼裡……”
溫雪塵:“他就是在後悔這個。……他把九枝燈養得太好了。”
酒酣耳熱之後,徐行之拒絕兩人相送,獨自一人搖晃著返殿。溫雪塵與曲馳口口聲聲不送不送,最終還是一路尾隨到了殿門處,目送著徐行之進了大門,才各自回去安置。
然而徐行之一入大門,幾個跌撞,便臥倒在梅花樹下,酣然欲眠。
前幾日落了一整夜的雨,點點滴滴直至天明,院裡的梅花被雨打下,片片落紅,鋪就成一片秾豔的薄毯後,又被如洗的月色映得碧清。
徐行之靜靜臥在梅樹下,四周盡是烏黑的枝,青茵的綠,遍灑的紅,良辰美景把六分的醉意足足放大到了九分。
醉眼朦朧間,一人披衣提燈緩緩走來,輕聲喚他:“……師兄?”
徐行之用睡眼看去,隻看得到一片燈火和一張不大分明的豔色面龐:“……重光。”
“師兄醉了?”孟重光將燈放在腳邊,伸手攬住徐行之後背,聲音低沉下來,“……是為了九枝燈嗎?”
徐行之朦朧間,覺得找到了一個可以傾吐心中抑鬱而不會被嘲弄的人。
“小燈太過正直……”他趴伏在孟重光肩上,迷茫道,“早知道他會回去那裡,我不會這樣教他……不該這樣教他。”
徐行之唇畔帶出的溫熱酒意帶著極勾人的淺香,孟重光喉結輕輕一滾:“師兄……”
“……小燈他入門比你早些,陪我的時間也更多些。”徐行之任孟重光攬著,想要眼前人的絲絲暖意浸入體內,他歷歷數著九枝燈那些小事,語調溫柔,卻未曾注意到孟重光在聽到“小燈”二字時微微下撇的唇角。
“今日星空真好。他第一次喚我師兄便是在屋頂上,我們第一次觀星的時候。他能識得所有星宿……”
“小燈若是愛笑就好了。可惜可惜,笑一笑,日子總能好過一些。”
“他說過,魔道總壇中除了他母親,他幾乎沒有識得的人,就連卅四也……”
話至此,徐行之一字也說不出來了。
一道火熱貼上了他略冰的唇瓣,徐行之隻覺後頸被人壓住,有一隻手攀上自己的胸膛,用力抓緊了他左胸處結實漂亮的肌肉,指尖亦然準確地掐弄上了那要命的中心點。
徐行之的低呼被對方從容咽下。
曲起的膝蓋頂分開徐行之的雙腿,逼得他的腿無處安放,隻能匆忙地張開來。
徐行之被親吻得發了懵,隻覺得痴纏著他的東西綿軟得不像話,卻既耐心又可怖,不肯放他哪怕一隙呼吸的空間。
徐行之一時驚駭,竟忘記鼻子的用處,越是呼吸不過越是想要張口,而就這樣一時失守,便輕易放縱了那條貓似的刺舌進入他的口中,肆意挑弄。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在那顆粒分明的軟舌依依不舍地撤退之後,徐行之方才狼狽地找回呼吸的本領,大口大口喘息,臉頰漲得通紅。
……重光?……方才是重光對自己……
趁他神志昏亂時,孟重光盤繞到了徐行之身後,學著徐行之小時候抱他們的慣常姿勢,用長腿蠻橫地將徐行之圈禁起來,單手扯住徐行之縹色的長發帶,在手腕上繞上兩圈,往後拉去,同時用手指勾住徐行之的下巴,逼他把臉向側邊轉來。
徐行之酒力侵體,實在是筋骨乏力,見情狀有異,竟有些驚慌:“……重光?”
孟重光指尖揉捏著徐行之頸間的皮膚,滿眼痴迷。
“師兄,我不想聽你提九枝燈。他走了,現在在你身邊的人是我。……也隻有我。你隻需看著我一個人便足夠了。”
徐行之微愕,旋即便覺得頸間瘙痒,不得不順著他用勁的方向仰起頭來,身體不聽使喚的感覺讓他眸間染上一層無能為力的薄怒:“重光……別鬧,師兄身上著實沒力氣,別再逗弄師兄了。”
孟重光聞言含笑,張開唇,緩緩用齒關叼咬住了徐行之的脖頸,吸吮著那滾動不休的喉結。
異樣的觸感令徐行之險些叫出聲來,但他在喊叫出聲前,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周北南三人下榻的別館客居距離他的寢殿並不遠。
是而他迅速把即將出口的喊聲壓縮起來,變成一聲隱忍沙啞的低吟:“不許——呃嗯!”
徐行之微弱的反抗似乎非常令孟重光喜悅,他將綁著發帶的指腕下壓,徐行之頭皮刺痛,隻能被擺出被強迫的姿態,把脆弱的脖頸露出,任君採擷。
他嗅到了一股植物的淡香,絕不是院中彌漫的梅香,而是一種清冽天然的味道。
徐行之被酒液燒灼得發麻的腦袋裡隱隱轟鳴著,羞惱難言,他想把孟重光推開,手腳卻意外地酥軟如爛泥,再不聽他的使喚。
“……師兄,我好嫉妒啊。”孟重光終於罷口,嘴唇沿著他頸項弧線一路摩挲到了徐行之耳根底下,把聲聲低喃和著熱風推入徐行之耳中,“師兄總是拿九枝燈師兄比我早入門四年一事來說,重光不服氣。”
他繼續道:“……我以前做夢也想不到世上會有師兄這樣好的人。若我知道,我定然早早尋了來,與師兄日日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