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那點恩情,你早就還得夠夠的了。」
不過,這樣的脆弱也隻是片刻的,他很快重振精神。
「你母親的嫁妝必須要榮家一分不少地吐出來,這個你不用管,我們一定幫你要 到。解蒼現在盯著你們,禹蘭昭不安全,先去我的別院住,我安排人守衛,那個 小洋樓還算新,之後就送你們做婚房。」
「好。」
我一點兒沒猶豫就答應了,畢竟我救了表姐,一棟洋樓沒什麼當不起的。
反而是禹蘭昭說:「禹家也有宅子。」
他有些局促不安,怕禹家的宅子引起姨父的鄙夷,微微低下頭,睫毛如小扇子一 般在眼下投射陰影。
姨父沖他笑了笑,很親熱的長輩模樣,「賢侄啊,念祖的工廠都在碼頭那邊,住 的地方還是要考慮著她,你也不想她成天奔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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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蘭昭抿了抿唇,緩緩搖頭。
「婚事就讓你姨媽去操心,我知道你準備加幾條生產線,忙得很,這些瑣事就不 要操心了。」
「好,謝謝姨父。」
「還有,今晚你不要在這裏睡,傳出去不好聽,去跟你表姐睡,蘭昭這邊我讓隨 從留下。」
「不了,我去一個朋友家,她也是一個人住。」 「也行,走吧。」
我和禹蘭昭說:「明天我讓司機來接你,到我的工廠去談。」
「嗯。」他點點頭,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路上小心。」
我將顧清的地址告訴姨父,坐上他的轎車。
離開了醫院,姨父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他點燃一支雪茄,五官籠罩在煙霧 中,有種謝幕後的疲憊落寞。
「過段時間找個由頭就和他離婚,他配不上你。」
「我和他說好了,他同意了。」
「芮思明不錯 ….
我打斷他,「姨父,雖然是假結婚,總還是有婚約,就不耽誤芮思明瞭。」
姨父偏過頭看向我,神情因為光線並不分明,良久,他自嘲般地冷哼了一聲。
「真不知道乘風和你誰才是我女兒!」
這個話題過於危險,自我回國後表姐那若有似無的敵意多半來於此,我及時轉移 話題。
「今天那個湄兒是哪家的小姐,那麼囂張?」
「解聞當年被送去鄉下養,那家人有個女兒,被解聞認作了幹姐姐,在解家半小 姐半丫鬟地陪著解聞,大了跟北平顧家結親,生了六個女兒,顧湄是最小的
一個,解聞很喜歡那個Y 頭。」
姨父頗為不屑地說:「不過是個鄉下女人,借瞭解家的勢嫁進顧家大房,顧家一 家子文人,除了二房有點本事,其他都算不得什麼。竟然敢在上海壞我汪家的
事...」
後面的話,姨父沒說,但我心裏都明白。
姨父不可能放過顧湄,哪怕她有解家撐腰。
我按響顧清公寓的門鈴,顧清親自給我開的門,她披著睡袍哈欠連天,微綠的大 眼睛幾乎要睜不開了,「這都幾點了,你吃飽喝足才想起來寵倖我嗎榮大小姐?
我一面換鞋子一面問她:「今天早上你是不是因為顧湄要來上海生氣?」
「你怎麼知道她?」
顧清開了燈,嘴巴微張,像受驚的小貓炸毛一樣。
果然,顧湄是顧清的堂姐妹。
「你早上說的沒錯,她真是個很討厭的人。」
24
「沒想到顧湄真的做到這種地步...」
此時此刻,我的秘書顧清,在上班時間不好好工作,反而拿著報紙喝著咖啡,對 一些與工作無關的事情嘖嘖稱奇。
身為一個合格的老闆,我果斷通知人事部門扣掉她這個月的獎金。
顧清把報紙卷成一卷,拿在手裏敲了敲腦袋,一副很想不通的樣子。
我「咳咳」兩聲,她瞪我一眼,似乎在責怪我打擾了她的沉思。
「顧大小姐,你在工作。」
「我知道。」
「我們工廠的工作和顧湄沒有關係。」
「誰說的。」顧清理所應當地說,「有大大的關係!」
她正想胡編亂造一番這裏面有什麼玄學聯繫,我就拿走她手裏報導解蒼與表姐婚 事的報紙,「我不想聽,現在,立刻,去工作。」
顧清嘟著嘴,回到自己辦公桌,兩隻手撐在桌上,無聲地表達她的不滿。
這人從昨晚知道顧湄大鬧舞會後,一晚上沒睡,跟我細細講解顧湄當年是怎麼欺 負她一個「孤苦無依」的可憐小孩的,我快天亮的時候才眯了一會兒,連夢裏都 是「顧湄顧湄顧湄」,現在聽到顧湄兩個字都生理性難受。
據她回憶,顧湄是她家大伯的小女兒,按理說應該很受寵,奈何她媽愣是沒生 一個兒子,所以父母關係緊張,幾個姐姐都過得不太好。
到了顧湄這兒,她媽怕她也受罪,經常把她送去關外解家老宅住,顧湄自覺自己 是督軍府長大的姑娘,幹什麼都要壓其他姐妹一頭。
但是顧清是誰啊,她可是女爵和外交官的女兒,又長得跟洋人的玩偶娃娃似的, 顧湄在她這兒找不到優越感,就可勁兒跟她鬥。
顧清因為顧湄,被罵了好多年的「小雜種」,顧湄甚至專門養了一隻京巴和野狗 的串兒,取個名字叫「小青」。
她們這仇,基本上算是不死不休。
「我爸還以為她是來上海旅遊的,還讓我照顧她,誰知道人家是來搶男人的 ….
「顧清——」
「工作工作,我馬上工作好了吧。」
她剛打開檔,私人律師就把我和禹蘭昭的結婚合同擬好了送過來,顧清探頭探 腦地想看,被我警告性地拍了一下桌子,終於消停處理她手頭的事了。
我核對了各項條款,確認沒什麼問題,就吩咐司機去醫院接禹蘭昭過來。
顧清在這段時間等得那叫個肝腸寸斷,她對一切無關工作的事都充滿了好奇心, 尤其是禹蘭昭——這個傳說中從富甲半城淪落到唱戲的落魄少爺。
所以她看了半個小時檔,都沒發現自己拿反了。
我算著時間,禹蘭昭快到了,跟顧清說:「你叫上工長,去倉庫點一下下個月那 批貨的原材料,確認無誤後跟生產還有庫管簽字。」
「好,我等會兒……」
「現在就去。」
「可是禹家少爺要來了 ..
「所以我讓你去。」
顧清反應過來了,「你怎麼能這樣,什麼天仙啊,還藏著掖著不給看!」
「大小姐,你如果不在那兒磨蹭,一個小時前已經清點完回來了。工作要有規 劃,拖延是沒有好下場的。」
顧清還想爭辯,我看了看手錶,「因為員工個人原因導致的加班,我可不付加班 費。」
顧清氣鼓鼓地走了。
幾分鐘後,禹蘭昭來了。
他應該是回家換了衣裳,穿一件沒洗過的棉布長衫,不太合身,要麼是做衣服的 人手藝不行,要麼就是他比做這衣裳的時候更瘦了。
但拋開衣裳來看,那張臉還是很賞心悅目的。
怪不得叫小月季。
沒有名花的高傲冷淡,跟月季一樣時時刻刻都開放著,仿佛誰都能採擷。
他身後跟著那個叫驚蟄的小廝,本來主僕二人打扮就老派,驚蟄還留著辮子,跟 我這個現代化的工廠格格不入。
我從他進工廠大門就隔著窗戶看他,那種感覺很奇妙,像打獵的時候看見林中小 鹿,小鹿明明害怕還要往陷阱裏走,獵人不得不壓抑興奮,以免驚到獵物。
奇怪,我為什麼會覺得他是獵物?
不不不,禹蘭昭可不能做我的獵物。我收回思緒,坐回座位上等他。
另外一位秘書打開辦公室的門,禹蘭昭獨自進來,「榮..
「叫我念祖吧,你以後也要習慣的。」
他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唇,然後坐到班臺對面。「母親和我說你叫守貞,是後來改 名字了嗎?」
「是。」我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我出國留學了幾年,父親很生我的氣,說要 跟我斷絕父女關係,我那時候也是氣盛,乾脆改名字跟母親姓,後來回國,祖母 勸了很久,就又改成念祖。我母親娘家姓祖。」
「我還以為你是家裏送去讀書的。」
「他們不會。」
禹蘭昭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榮家是很老式的家庭,我父親也談不上有什麼本事,他能做將軍不過是仰仗著 祖輩積累。家裏太太原先是遠方親戚,書沒怎麼讀,眼界隻有內宅那麼寬,兩個 弟弟在我不鬧著分家產的時候還是很好的。這些你以後就知道了。」
我將合同遞給他,「你看看,有問題的話,我們可以再跟律師協商修改。」
他沒看合同,反而看著我,「與你成婚本來就是你吃虧,我……沒什麼好看的, 直接簽字就好。就是有一件事我想拜託你。」
「什麼?」
「揚州還有一些族人與我往來,禹家雖然比不得從前了,但他們還拿我當宗子, 我成婚,總要回去辦個禮。」他說著說著,耳朵都紅了起來,「錢我來出,回去 擺個酒,祭拜祖先就行。」
想想他在上海住的地方,不難猜測他老家那邊是什麼光景,隻怕更破敗不堪。
「我本來就不想辦婚禮,你也看見工廠了,實在忙不過來。這樣,在上海擺場 酒,回揚州擺場酒,好不好?」
「可以。」
這樣一來,姨媽估計又要為我簡陋的婚事念叨我很久很久,說對不起我母親了。
「那我等會兒陪你搬家去姨父那邊,後天是禮拜天,姨父帶你去我家提親。」
我一邊說一邊翻日曆,在幾個日期勾畫了重要節點,「訂酒席,邀請客人,一應 事情算下來,差不多半個月後就能辦完,再陪你回揚州一趟……還好,不耽誤
我下個月開生產線。」
我自己擱這兒算了好久,越想越覺得得趕緊辦,恨不得立刻鋪排一個生產計 劃..不對,結婚計畫,等我反應過來時,禹蘭昭愣愣地看著我。
我訕訕地放下日曆,「不好意思,我習慣了。」
話音剛落,門「砰」的一聲被踢開,顧清上氣不接下氣地拿著檢視單在手裏搖, 跟大姑娘沖情人搖手絹似的,「我……我.…我檢查完了!禹蘭昭呢!快讓我看
看 !」
禹蘭昭轉過去與顧清對視。
顧清這才意識到禹蘭昭就在辦公室,面不改色地沖我說:「長得真好看,不比你 之前在國外的男朋友差,運氣不錯啊念祖。」
我無奈地捂住臉,不想再看她。
早知道,我該直接派她出差的!
25
據說姨父帶禹蘭昭去榮宅提親那天,那叫個雞飛狗跳。
我嫁個破落戶戲子這事,算是了了她多年的心願,太太本該額手稱慶,奈何姨父 問她要我母親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