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終於捨得來工作了,嘖,我還以為你回家相親去了。」
顧清穿著馬甲襯衣,西褲馬靴,短髮長長了一些,用貝雷帽蓋住,金蝴蝶形狀的 耳釘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她是亞歐混血,眼睛大得像櫥窗裏的洋娃娃,棕色的瞳仁泛著綠,乍一看跟英國 貴族家的小少爺似的。
我從她手裏接過貨單,大致掃過去。
顧清伸手在我臉上摸了一下,碰到我昨天被父親用書砸時蹭到的地方。
「別碰。」
顧清的大小姐脾氣上來了,「誰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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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將軍。」
「我早就讓你搬出來,在國外,敢碰你的狗東西早就被 ….」
「你都說了是國外,現在我們在上海。還有,那是我父親,雖然我也不喜歡他, 你用詞還是稍微尊重一點。」
顧清氣得嘟嘴憋氣,見我不搭理她,良久才說:「我討厭這裏!」
「賺錢是很快樂的事,你現在不夠快樂,隻是因為你賺的錢還不夠多。」
「我不缺錢。」
「顧家不缺錢,你,缺錢。」
顧清「哼」了一聲,沒有否認。
顧家是前清世家,她父親當年是駐英國的外交官,和一位女貴族未婚生下了顧 清,按照遺產法,她繼承不到母親的遺產,顧家那邊更是不認可她。
再者,她這樣的身份,很難被貴族家庭接受,無法通過婚姻鞏固自己的產業。
所以她雖然可以過揮金如土的大小姐生活,但一旦父母去世,她就會失去所有, 和那些逃到上海的白俄貴族沒什麼兩樣。
千萬別想著她積攢些財富,通過勤儉持家獲得美好未來,對於從小咳金唾玉的顧 大小姐來說,這是不可能的。
她連一條手帕都是手工定制的,如果不是,她寧肯不用。
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到目前為止,顧清的工資已經勉強可以負擔她每月飯錢了 (在經常讓我請吃飯的情況下),可喜可賀。
我和顧清帶著管事們驗收了貨物,回到工廠,商會的人已經等在那裏。
連著開了六個小時的會,敲定了各種細節,已經到了晚上。
按理說要請商會的老闆們吃頓飯,工廠裏能喝的幾個大學生都已經準備好了,茅 臺酒也預備了幾壇,誰料他們說姨父提前打了招呼,說是明天要帶我參加督軍府 的宴會,今天誰也不許跟我喝酒。
這大概就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姨父這個總長一發話,這些老狐狸一下子都變得溫 和純良,開完會就各回各家,老實得不得了。
忽然間空出來的晚上時間,我本想在工廠加個班,守著工人出第一批貨,顧清卻 鬧著要我請她吃飯。
13
「我跟你說,這家飯店是宮裏禦廚後人開的,他家原先在北平,最近才來上海。
顧清說的地方是老巷弄,要是我的話,肯定沒閒工夫去找,那兒連車都開不進, 隻能坐著黃包車去。
到了門口掛著倆大紅燈籠的地方,顧清給了黃包車夫幾倍的車錢,「在這兒等 著,我們吃完還讓你送,今晚我倆包你的車。」
「謝謝小姐!謝謝小姐!」
誰知剛走到門口,我們就被門房攔下了。
「兩位小姐,不好意思,咱們這兒今天被包下了,不接待其他客人。」
「包下?」顧清沒料到這茬,一時有些無措,「是整場都包了?多接待兩個都不 行?」
「實在對不住,確實沒法,還請兩位小姐換個地方。」
顧清雀躍的綠色眼睛眨巴眨巴,委屈地看著我,「真討厭,怎麼遇到這種事...
「行了,我們換個地方,去吃你喜歡的那家牛排好不好?他家的意式冰激淩不是 你的最愛嗎。」
「我就想吃點北平菜嘛!誰能想到會被包下呢,哪個不長眼的包了場子不讓 我吃,我 . .
她抱怨著,不料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巷弄一頭傳來。
「是我這不長眼的,攪了小姐的雅興。」
天色有些暗,我們一開始沒發現另一邊有人。
那是個穿著白色西裝,個子很高的男人,劍眉下是一雙桃花眼,英俊的外表因那 雙眼睛顯得有點流裏流氣。
我以前念書時在拳擊場做過生意,一眼看出這個男人很厲害。
他雖然高,卻不像歐洲人那樣將西裝撐得飽滿,讓人不由得猜想這身白色西裝下 的身體是多麼緊實有力,才能讓每一塊肌肉都以最和諧的方式運動。
他右手拿著一根點燃的煙,左手提著一個皮箱,皮箱上的紅色液體沾了一點到他 褲子上,看著像是血。
這種人,我們能不招惹最好別招惹。
我微微側身擋在顧清身前,「我朋友說的是氣話,請您別在意。」隨即我跟顧清 說,「走吧,換個地方。」
顧清也感受到了壓力,拉著我的小手指頭。
「不,我覺得那位小姐說得沒錯,多接待兩位也可以。」他沖顧清和我做了個「 請」的手勢,「今晚這頓飯,就算我請二位的。」
他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們再一味要走也就太小氣了,「多謝。」
院子中央站著個女人,含情脈脈地看向我們這裏。
環廊站著四個男人,雖說都是普通隨從打扮,但從他們的站姿不難看出,是當過 兵的。
我更加放鬆了,如果是軍方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會把我這個榮家小姐怎麼 樣的。
至於那女人,竟然是昨天百貨公司遇見的交際花。
她乍見到我和顧清與那男人一同進來,臉色微變,「少...
男人大步走去,熟練地扣住她的腰,「叫你在包間等著就好。」
女人嬌笑著說:「人家想你嘛」。
雖然是旖旎的場景,我卻看得出男人對她跑出來的不滿。
那個女人隨他進包間前,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帶著敵意。
顧清發覺了,不由得氣惱,「什麼呀,不想吃了!」
「別呀,有人請客還不好嗎。」
算上昨天,我已經坑了那男人兩次了——交際花買的袖扣也是他給的錢,這讓 我非常有做奸商的快感。
我拉著顧清在院中的小亭子裏坐下,毫不客氣地吩咐服務生:「上最貴的菜。」
14
經歷過幾次宴會之前太太犯病,整夜叫大夫進進出出,擾得我一夜不能睡,因為 太萎靡最終不去的情況後,我當晚在顧清的公寓睡了。
顧清打開她衣帽間的大門,裏面堆滿了法國英國義大利的手工禮服,以及滿櫃的 珠寶首飾,讓我隨意挑選。
「看上哪件都行,都是這個季度的新款,我都沒穿過。」
「不用了,家裏明天會送衣裳到工廠。」
顧清晚上喝了點小酒,小臉紅紅的,說話也有點大舌頭,「我還不知道你那個後 媽,每次給你做的衣裳,什麼棕色的老式旗袍、赭色的大衣..她是把她奶奶的 壽衣給你穿嗎!」
「額 ….我覺得還行,都是挺貴的料子。」
顧清指著我,恨鐵不成鋼地擰著眉,「你的審美自從回到榮家就斷崖式下跌,你 現在就像個康熙朝的出土文物你知道嗎!」
我有些底氣不足,「但是穿著很舒服……而且我隻是在家穿穿,出門我都穿西 裝 …...
「你沒發現你的西裝也全是那些顏色嗎,你難道沒覺得你被你後娘帶跑了嗎?」
仔細回想,好像是哦…
「雖說你現在一心開工廠,不打算結婚,但是明天怎麼說也是你正式進入上海社 交圈子的日子,你上點心吧!皇帝不急急死我這個太監了!」
她找了一條真絲的粉色曳地魚尾裙讓我試。
「明天的主角是汪乘風,我不能太張揚。」
畢竟是表姐和督軍少答的變相相親宴,長禮服太喧賓奪主了。
她又拿了條黑色的小禮服,純黑的緞面外裹了黑紗,黑紗上又是手工刺繡的蕾 絲,裏面藏了銀線。
整條裙子除了背部有一條珍珠鏈子外,款式相當簡單,所有的精巧設計都是藏在 暗處的。
我試了一下,腰線掐得很妙,站著都有婀娜之感。
顧清拿了一條三層的珍珠項鏈,為我戴上,繞著我轉圈欣賞她的搭配,「真是完 美!」
顧清從前也是社交場合耀眼奪目的星星,但自從她的伯爵前男友因為家裏看不起 她的血統和她分手,她已經很久不參加宴會了。
在我們回國前,顧清曾說,她一定要以無可指摘的方式重回社交場,讓所有人都 不能再看低她。
所以即便她的母親會定期給她寄來禮服和珠寶,父親每個月給她巨額的生活費, 她也不肯再參加舞會了。
顧大小姐倔起來,誰也勸不動。
為了顧清的漂亮裙子們不再明珠蒙塵,我要更加努力賺錢,早點讓我們成為女企 業家。
壓力還真有點大呢。
15
顧清在公寓一層跟人隔著電話吵架,把我也吵醒了。
我下樓時看見她穿著睡衣,頂著一頭蓬亂的短髮,真絲眼罩被掛在頭頂,圓圓的 臉氣得鼓起來,格外可愛。
說是七八歲的小學生也有人信。
用人阿嫻打了新鮮的豆漿,我知道她隻喝牛奶,這肯定是她讓人去買給我的。
我喝著豆漿,吃著三明治,看她氣還沒消,試探性地問:「怎麼了?你爸給你打 電話了?」
顧清的父母據說很愛彼此,隻是誰也不願為對方放棄自己的家族和社會根基到另 外一個國度生活,最終和平分手。
顧清幾歲起跟父親回了國,母親留在英國繼續做社交名媛,但也不是不管她,生 活費還是給得足足的。
她五歲的時候,顧家安排她爸成親,七歲有了第一個弟弟,然後就被她母親接回 英國,從此後就變成顧大人每個月往國外打生活費。
她母親私人生活混亂,對這個女兒卻沒得說,要星星不給月亮,恨不得把她寵成 公主,顧清和母親關係很好,母女倆從不吵架。
所以能讓她這麼氣的,多半是顧大人。
果然,顧清狂躁地揉自己的頭髮,「煩死了煩死了!討厭的人真是陰魂不散!」
「誰啊?」
「一個bitch!」
我「哇哦」了一聲,能讓接受淑女教育長大的她說出這種話來,那可不是一般人。
「是顧家的人嗎,你父親的太太?」
「不是..哎呀你別管,我不會去見她的,顧家的人都討厭死了!父親也討厭死 了!」
我點點頭,「那你這幾天都留在工廠加班,就有正當理由不理你父親那邊的人
了 。」
「你還是人嗎,這種時候都還要剝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