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車前行數分鍾,頭頂的天說變就變。上一秒的晴空陽光蕩然無存,灰色烏雲從極北方向翻湧過來。
安則舉目遙望車窗外的天,提醒道:“野哥,變天了,估計要下雨夾雪。”
“我看見了。”鄭西野淡淡地回。
話音落地沒一會兒,簌簌雨雪便從天而降,狂風將雪吹得四處飛舞。
軍卡的前視窗上,雨刷來來回回掃個不停,但收效卻甚微,根本就看不見前視窗外的路況。
鄭西野不得不集中全部注意力,開這條下山的路。
驀然間,許芳菲餘光一瞥,似乎看見了什麼,慌慌張張地喊道:“靠邊停車!鄭隊,快停車!”
鄭西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見許芳菲神色倉皇焦灼,還是依言將車停下。
車一停穩,許芳菲立刻裹緊圍巾帽子,推開車門,毅然衝進了雨雪中。
秦宇和安則納悶兒極了,面面相覷,都不知道這小丫頭要幹嘛。
鄭西野擔心許芳菲,也邁開大步追趕上去。
風雪凌亂了視線,他抬手擋風,眯起眼,很快便在幾米遠外看見熟悉的纖小身影。
姑娘背對著蹲在那兒,不知在幹什麼
鄭西野蹙眉,邊走過去,邊低柔著嗓音道:“崽崽,雨雪越來越大,咱們得快點下山。你在……”
話沒說完,姑娘人已經轉回來,抬眸面朝他。
鄭西野突的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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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清晰地看見,姑娘懷中竟然多出了一隻小家伙。那小家伙約莫狗兒大小,細細的四條腿兒,因年紀太小,它渾身的毛發都還是柔軟的絨毛,沒有角,小耳朵,還長了一雙湿漉漉怯生生的大眼睛,格外的惹人憐愛。
“教導員,你看!”姑娘快步走到他面前,向他小心翼翼展示懷裡的小動物,“它長得很像縮小版的藏羚羊。”
鄭西野打量那小家伙幾秒,說:“的確是藏羚羊幼崽。”
許芳菲:“我剛才看見它躺在石頭旁邊,奄奄一息的,所以才讓你停車。”
許芳菲戴著手套的指伸出,輕柔撫過藏羚羊幼崽的小腦袋,又憂心忡忡地續道:“而且我剛才試著把它扶起來,發現它好像站不穩。”
鄭西野聞言,輕輕握住小藏羚羊的兩隻前蹄,輕扭活動,沒發現異常。
接著又去握它的右後蹄。
誰知,他五指剛挨上去,一點兒力都沒使,小幼崽便已疼得嗚咽了聲,小身子在許芳菲懷裡不安地撲騰起來。
“後腿受傷了。”
鄭西野語氣平緩,道:“看來,它是因為傷了腿,行動不便,所以被羊群拋棄。”
“這隻小羊好可憐。這麼大的風雪,如果把它撇在這兒,它肯定活不了了。”許芳菲費勁將藏羚羊幼崽安撫好,接著提議:“教導員,反正我們要去保護站,把它也順便送過去吧?”
鄭西野:“好。”
*
風雪如磐,五人一羊的隊伍乘坐軍卡,終於在當天下午來到昆侖山野生動物保護站。
鄭西野神色凝重,將次仁桑吉同志已經犧牲的消息,告訴給了保護站的幾名隊員。
起初,保護站的眾人還以為鄭西野是在開玩笑。
直到看見軍卡貨艙裡次仁桑吉的遺體,大家才如夢初醒,紛紛流下淚來。
一幫子隊員實在無法接受,幾天前還生龍活虎和自己一起巡邏的隊友,怎麼會忽然變成一具冷冰冰毫無生氣的遺體。
“那些盜獵的都是殺千刀的畜生!”
名叫丹增的藏族隊員眼眶通紅,說著就要衝進裝備庫取□□,要去找盜獵團隊搏命,“桑吉大叔的仇,一定要血債血償!”
二十四五的小伙子,氣血上頭什麼都管不了,周圍人怕他真的衝動行事,連忙將他攔下。
站長高文斌強忍下所有悲痛,一巴掌拍丹增腦門兒上,厲聲怒斥:“國家有國家的法律,盜獵、殺人,每一條都能讓他們吃槍子兒,咱們現在要做的是料理桑吉的後事,然後報警!這是一起刑事案件,你在這兒喊打喊殺有個雞毛用!”
丹增被打得踉跄一步,清醒了點兒,不吭聲了。
高文斌擺手:“去洗把臉,冷靜一下。”
“……”丹增滿腔哀怒不知如何是好,隻能憤憤咬牙,轉身進了裡屋,大力摔門來宣泄。
保護站的人將次仁桑吉的遺體抬下了車。
高文斌走到鄭西野身前,站定,眼含熱淚道:“謝謝你,解放軍同志,謝謝你們把桑吉送回來。”
秦宇實在忍不住,出聲問道:“人是什麼時候失蹤的,你們怎麼都不去找一找?”
話剛說完,旁邊的安則便伸手掐了他一把,朝他搖頭。
秦宇不明所以,仍是執意想要個答案。
高文斌這才苦笑了下,抬手比劃周圍,道:“解放軍同志,你們也看見了,我們昆侖山保護站,算上我和桑吉在內,一共就五個人。五個人要守著這片高原的所有保護動物,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家出去巡邏,兩三天回不來都很正常。”
秦宇一聽,用力皺眉:“你們工作量也太大了,怎麼不再多招點兒人手?”
邊兒上有隊員覺得他站著說話不腰疼,出言冷諷:“招人?招誰?咱們這兒和隔壁戍邊營區的戰士一樣苦,誰願意來?這裡是青藏高原的昆侖,不是幾A級風景區。”
秦宇發窘,不作聲了。
片刻,鄭西野又開口,問高文斌:“高站長,請問桑吉同志的家在哪兒?”
“桑吉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離這兒幾十裡路。”高文斌說著,心裡實在難受,不禁拿袖子揩了把臉,“前幾天還聽他說,他老婆身體不好,如果明年站裡招到了人,他想請個長假,去拉薩朝聖,幫他媳婦祈福……可惜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念叨完,高文斌反應過來什麼,又抬頭望向幾個穿軍裝的年輕男女。
高站長定下心神,說:“幾位還有別的事嗎?如果沒有,我就不耽誤各位幫工作了。”
許芳菲聞言,當即上前幾步,解開厚實的軍裝外套,將懷裡捂了一路的小家伙抱了出來。
高文斌定睛一看,愕然:“這是……”
“這隻幼崽的腿受了傷,是我們來的路上救下的。”許芳菲說。她忽然又頓了下,輕聲:“就是在,運回次仁桑吉同志的路上。”
另外兩名隊員聽完,一陣愣神。
站長高文斌靜默須臾,伸出雙手,將藏羚羊幼崽接過來,抱在了懷中。他低眸看向這隻幼崽,道:“次仁桑吉同志為了保護這些藏羚羊犧牲,我們又剛好撿到這隻羊崽子,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高文斌想了想,說:“以後,這隻小羊就叫‘熱哇’吧。”
許芳菲有點好奇:“‘熱哇’是什麼意思?”
鄭西野道:“‘熱哇’是藏語,代表希望。”
許芳菲思忖了會兒,終於恍然。
昆侖保護站的次仁桑吉永遠地離開了,但他留下的信念與希望,會在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永垂不朽。
*
風雪越來越大,沒一會兒,天上又下起鵝蛋大的冰雹。雲層不堪重負,大口大口地往外吐出冰球,分明是大白天,整片穹頂卻黑漆漆一片。
極端天氣下行車,安全隱患巨大,許芳菲和鄭西野一行隻好先暫留在保護站這邊,等冰雹停。
這一次的冰雹,和許芳菲第一次遇上的不一樣。
它勢頭兇猛,且攻勢不斷,數十分鍾過去,非但沒停,連變小的趨勢都未顯現。
許芳菲坐燒紅的炭火前,微側目,安安靜靜地看著屋外。她忽然有點想知道,次仁桑吉在中槍倒地的那一刻,是怎樣的心境。
是否有過後悔,有過懊惱,有過對這片苦寒之地的怨恨?
人走如塵散,所有答案成了謎。
就在她發著呆胡思亂想之際,黑壓壓的冰雹雨幕中卻閃出了一點白幽幽的光,是汽車的遠燈。
一輛鐵皮厚實的軍用越野車開進了保護站大門。
車停下。車門開啟,一個穿軍裝的高大男人下了車,雙手抬高護住頭部,急速衝進了屋裡。
“白哥?”秦宇目露驚喜,“你怎麼來了?”
白陸撲了撲身上的雨和雪,回道:“我正準備往營地那邊去,結果正要出發,聽見兩個巡邏的戰士說有軍車往這兒來了,我心想,這地方的軍車,又不是營區的,不會是你們吧?就過來看看,沒想到還真撞對了。”
鄭西野問:“古俊奇怎麼樣?”
白陸嘆了口氣,說:“腦袋被砸破之後,連帶著高反也更嚴重,已經往城市醫院送了。”
鄭西野點點頭,又對安則道:“老安,這是白科長,十七所的專家領隊。你遇到的所有技術難題,私下多跟白科長交流。”
安則:“好嘞!”
兩個男人向彼此點點頭,就算打過招呼認識了,開始進行初步的簡單溝通。
鄭西野聽安則和白陸說著,垂著眸,臉色淡淡。眼風不經意掃過一處,看見許芳菲正在和保護站的一名年輕隊員聊天。
烤著火,小姑娘嫌熱,帽子被她隨手摘了拎在手上。紅潤的火光在那張白皙如雪的臉蛋上跳躍,描畫出精致嫵媚的輪廓與五官。
她低眸側首,聽藏族少年跟她說話,側顏嫻靜溫柔,像朵豔陽天時被陽光照透的雲。
藏族少年不知說到了什麼,引起姑娘的強烈反應。她猛轉頭看向少年,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小片刻光景,冰雹停了。
幾人與高文斌站長等人告別,準備離去。
正要先後上車,安則肚子卻又疼起來,憋了憋,沒憋住,又是一一溜煙衝向了衛生間。
無法,其餘人隻好又開始等。
許芳菲站在軍卡邊上,覺得冷,便搓搓雙手跺跺腳,鼓起腮幫,哈出一口熱氣。她透過濃白霧化的水蒸氣,去看遠處的雪峰。
恍惚間,覺得那些山巒很像神話裡的仙山洞府,瑤池聖地。
“冷就上車裡等。”背後一個聲音冷不防響起,語氣平靜。
許芳菲回過頭。
鄭西野邁著步子走到姑娘身旁,低眸瞧她。
許芳菲回答道:“等下要在車裡坐那麼久,還是多站會兒吧。”
鄭西野沒再強求,轉而又輕聲問:“剛才在和那男孩兒聊什麼?”
“那個男孩子在跟我說,他們藏族人的朝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