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夜,許芳菲就這樣睡著醒來,哈哈氣,再睡著醒來,再哈哈氣,往復循環好幾次。凌晨兩點多,她終於受不了了,將鄭西野趕上行軍床睡覺,自己坐起來看火。
鄭西野拗不過這個小倔驢似的女孩,無可奈何,隻能聽她差遣。
一整晚就這樣過去了。
翌日清晨,天剛亮透,顧學超便找到了鄭西野和許芳菲,告別道:“鄭隊,小許同志,營區那邊還有巡邏任務,離不了人。我得回去了。”
鄭西野點點頭,伸手大力握了下顧學超的肩膀,沉聲說:“辛苦了班長,我馬上安排車送你。”
小戰士咧嘴笑,露出一口白而整齊的牙,“您別這麼說,都是我該做的嘛。”
許芳菲關心地問:“那你吃早飯了嗎?”
“吃過了。”顧學超回道,“後勤同志給我塞了兩個肉罐頭,我都吃撐了呢。”
“吃了就好。”許芳菲心裡湧起一絲不舍,抬手揮揮,“再見了顧班長,我們就不送你了。”
顧學超回:“害,送啥啊。這個營地離我們營區也不遠,沒準兒過幾天,咱們幾個就又見面了。”
許芳菲笑容更燦爛,回道:“期待再見。”
沒一會兒,小戰士在一名狼牙隊員的陪同下離去。
今天高原的天氣難得大好,太陽出來了,晴空萬裡,藍天澄明,前幾天肆虐橫行的風雪仿佛隻是昆侖一夢,再尋不見絲毫蹤跡。
早上七點半,許芳菲和秦宇將各類專業儀器檢查了一遍,收進行軍包,放進小型四座軍卡貨艙,之後便與安則、鄭西野一道,驅車從狼牙營地出發,前往目的基站。
秦宇和安則的性格都很活躍,兩人湊一塊兒,話痨遇話痨,活寶撞活寶,一路上各種天南海北地吹牛逼,這個說自己是LOL國服前五,那個說自己的遠方表舅是亞洲舞王,你一句我一句,怎麼離譜怎麼吹。
許芳菲在旁邊安靜地聽,時不時被逗得嘿嘿直笑,樂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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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內歡聲笑語熱熱鬧鬧,氣氛格外的歡脫。
唯有鄭西野,面無表情表情地開著車,一面偵查路況和天氣,一面用餘光觀察四周,時刻都保持著高度警惕。
這時,秦宇說到興頭上,笑得猛咳起來。
鄭西野從後視鏡裡瞥了眼兩人,不冷不熱地說:“在這個地方,耍嘴皮子也是體力活。少說話,多吸氧,保持頭腦清醒。”
秦宇有點不好意思,訕訕地笑,自覺從背包裡摸出一袋氧氣戴上面罩,不說話了。
安則正好也講得疲了,張嘴打了個哈欠。正要閉眼睡覺,忽然又想起什麼,問:“野哥,要不後面的路換我開,你休息會兒?”
鄭西野說:“不用。”
安則沒轍,後腦勺往座椅靠背一仰,開始打盹兒。
秦宇吸著氧,瞌睡蟲也來了,跟著一起睡。
今天太陽大,地面的很多積雪都被強陽曬得融化,露出了埋在底下的碎石枯枝與落葉。軍用越野行駛在沒有路的路面上,人的視野格外開闊,雲層連綿起伏,雄鷹振翅飛翔,周圍的群山仿佛都匍匐在這座雪峰的腳下。
車廂內安靜下去,車窗外的世界空曠遼遠,依稀能聽見高原雄鷹的鷹鳴。
鄭西野側目,看向坐在副駕駛席的小姑娘,平柔地問道:“你要不要吸會兒氧?”
“不用。”許芳菲搖搖頭,笑答:“我早上吸過,現在沒有很難受。”
她邊說話,邊拿出手機看了眼,依然是無信號狀態。
許芳菲不以為意,手指一劃,打開相機的攝像頭,對著頭頂的天空咔擦咔擦,拍了幾張。
鄭西野將她的舉動收入眼底,忽而彎起嘴角,漫不經心道:“這片雪域高原的天,是我見過最藍最透的。”
許芳菲眼眸閃閃熠熠,也發自內心地感嘆:“是真的很美。”
行車約一個半小時後。
忽的,正在和周公下棋的安則“哎喲”了一聲,睜開眼睛彎了腰,手捂肚子,兩道眉毛絞在一起打了個結。
許芳菲被唬了一跳,忙忙擔憂地問:“怎麼了安則同志?哪裡不舒服?”
安則沒應她。他呲牙咧嘴抽涼氣,手胡亂往上扒拉,拍拍駕駛席的座椅後背,道:“野哥,野哥快點靠邊停車!我要去唱山歌,立刻馬上!”
許芳菲起初還沒明白過來,狐疑道:“唱什麼山歌?”
秦宇憋笑沒憋住,噗的笑出聲來,懶洋洋揉著眼睛回她:“小許,來,聽你秦哥給你科普一下,在野外拉屎撒尿,統稱唱山歌。”
許芳菲:“……”
前頭的鄭西野沒什麼反應,雙手把著方向盤,往左一打,停車熄火。
隻見車子剛停穩,後座的安則便急不可待地推開車門,直接從裡頭跳了下來,兩隻腳仿佛踩著風火輪,急速奔向了遠處。
許芳菲額頭滑下一滴豆大的冷汗,尷尬地將腦袋轉到別處。
昨晚上沒怎麼休息,大早上又開了一個多鍾頭的車,鄭西野這會兒有點兒乏。他皺了下眉,從軍褲褲兜裡摸出一盒煙,敲出兩根,一根隨意塞嘴裡,一根往後,遞給秦宇。
秦宇煙癮也犯了,伸手接過說了聲“謝謝”,之後便與鄭西野一起下車抽煙。
許芳菲獨自一人在車上坐了會兒,覺得無聊,幹脆也推開車門,到外面透氣。
就在這時,一聲駭然的厲呼從遠處傳來,慌亂交織震驚——
“野哥!野哥你們快過來!”
許芳菲聽見這道嗓門兒,霎時眉心緊縮,望向鄭西野:“是安則的聲音。”
鄭西野眸光微寒臉色冷沉,掐了煙,立刻朝安則所在的方向疾行過去。
許芳菲和秦宇也急忙拔腿緊隨其後。
到地兒一看。
狼牙的技術骨幹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咒,木登登站在一株枯樹前。他嘴裡不停呼出氣,濃白的霧模糊了他的眼鏡鏡片,使人無法看清他的神態與表情。隻能從那不斷顫動的雙唇和慘白的臉色,判別出他正遭受的巨大衝擊。
許芳菲心中驚疑萬分,順著安則的視線,看過去。
她腦子裡頓時嗡一聲,隻餘空白。
枯樹的樹腳下,蜷縮著一個男人。不,更確切地說,是一個男人的遺體,一個中年男人的遺體。
對方身上的厚棉袄打著補丁,面容安詳,雙眼緊閉,看上去就像是在沉睡。他頭頂和身上的積雪已在陽光下滑開,雪化成水,浸湿了他簡樸陳舊的棉衣,他頭埋著,雙手垂在身體兩側的地上,布滿凍瘡的十指悉數皴裂,左手手邊還躺著一把自制火藥槍。
許芳菲捂住了嘴,好半晌都無法發出任何聲響。
安則怔怔道:“我認識他。是保護站的次仁桑吉,怎麼會……”
這時,鄭西野默不作聲地上前幾步,彎下腰,仔細端詳這名逝者的面龐,繼而又粗略看了一圈逝者全身。
幾分鍾後,鄭西野低著眸,很冷靜地說:“左心房中槍。應該是追捕盜獵分子到了這兒,發生了衝突。”
話音落地的剎那,一聲鷹鳴劃破天際。
鄭西野緩慢直身,站了起來,抬手摘下了頭頂的防雪帽和手套,臉色沉肅而凝重。
許芳菲、秦宇、安則的眼底也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沉痛。他們面朝面朝次仁桑吉的遺體站定,脫帽,除去手套。
鄭西野說:“敬禮!”
四人右臂齊刷刷抬高,獻上軍禮致哀。
驀的,一聲鷹鳴劃破頭頂。
許芳菲抬起頭。
金烏灼灼,陽光刺眼。一隻雄鷹掠過碧藍蒼穹,掠過遠處泛著光的凜凜雪峰,鷹翼的軌跡畫出一道弧線,像在為逝者指引去往天堂的路。
秦宇嘆了口氣,詢問:“鄭隊,現在咱們怎麼辦?”
鄭西野淡淡地說:“來,搭把手,把次仁桑吉同志的遺體抬上車。我們把他送回山下的保護站。”
安則有點猶豫,沉吟著說:“可是野哥,今天天氣雖然好,從這兒往返保護站至少也需要六個鍾頭。如果再遇上風雪或者冰雹,咱們這一天的進度就又耽擱了。”
鄭西野目光清定,回道:“為了他,耽擱得起。”
安則便點點頭:“是。”
此地氣溫常年零下,大大延緩了次仁桑吉遺體的腐化速度,同時也讓人無法判斷他犧牲的具體時間。
不過這並不重要。
當務之急,是盡快將他的遺體送回保護站。
軍用小卡車的車身比越野車大,因要運輸裝備,貨艙空間也相對寬敞。次仁桑吉的體型並不算魁梧,完全可以將之安置在後備箱中運回保護站。
但這裡距離保護站還有好幾個鍾頭的車程,車內溫度本來就比室外高,加上冰天雪地中行車,車載空調又要運作,凍透了的遺體如果處於溫暖環境,運輸途中極有可能會流水,或者出現其它問題。
貨艙裡還有許多精密儀器,不能出半點差池。
思及此,鄭西野琢磨幾秒,緊接著便拔出隨身攜帶的軍刀,側刃砍入枯木樹幹,使勁往下一劃。
鋒利的軍刀削鐵如泥,入木兩公分,眨眼間便割下一大片樹皮。
許芳菲見狀微驚,問:“你削樹皮幹什麼?”
“做個簡易樹皮棺。”
鄭西野隨口應了句,手上動作幹淨利落,片刻不停。沒多久,一個由四張樹皮拼接起來的無蓋樹皮棺就制作完成。
隨機,安則和秦宇又在鄭西野交代下,跳上車,翻找出給卡車遮雨雪的防水罩,把次仁桑吉的遺體小心翼翼包裹起來。
放置進樹皮棺,抬入貨艙。
“幾個小時,堅持到保護站。”安則看著那張熟悉滄桑的面孔,滿是痛心地嘆了口氣,沉聲道,“這下應該問題不大了。”
另一頭,鄭西野拂落軍刀刀刃上的木頭碎屑,將刀重新收入刀鞘。準備返回車上,一轉頭,卻正對上許芳菲復雜沉凝的眼神。
鄭西野動作少頓了下,繼而邁著步子走過去,問她:“怎麼了?”
許芳菲搖搖頭,沒有說話。
鄭西野靜了兩秒,微蹙眉,遲疑地說:“我把次仁桑吉的遺體放在車上,你是不是……有點害怕?”
許芳菲:“不是。”
許芳菲轉眸望向遙遠的藍天,白雲,群山,雄鷹,淡淡地說:“我隻是覺得,我對這片高原,好像有了更深的理解。”
回到車上,幾人改變了目的地,調轉車頭,朝保護站的方向進發。
與來時的歡脫喜悅截然不同,返程的路上,所有人的心上都像壓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一路再無任何揶揄笑語。
有的隻是安靜,思考,以及對就義者崇高的敬意與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