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中,許芳菲語氣平緩而溫和。她遙望著遠方依稀可見的山脈形狀,續道:“朝聖者,五步一拜,十步一跪,用自己的胸膛丈量這片土地,近的跪拜幾十公裡,耗費幾天,長的跪拜幾千公裡,耗費大半年,隻為祈求神明,替自己實現心中的願望。信仰的力量真的強大。”
鄭西野聞言笑了下,淡淡地說:“神明如果真的可信,世上大概就沒有悲劇了。”
許芳菲看他一眼,嘀咕:“和你聊天真沒勁,就知道在那兒給人潑涼水。你就不能不這麼現實主義,稍微浪漫主義一點?”
鄭西野舉起雙手妥協,順著這小祖宗的話說:“好好好。小姑奶奶您繼續。”
許芳菲眸光轉回這片遼闊的雪域,陷入了沉默。
半晌,她忽然道:“阿野,我好像明白你當初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鄭西野:“哪句話?”
許芳菲:“很多年前,你對我說,人腳下的這片土地,就是所有人刻進骨血的信仰,我們走過的每一步,留下的每一個足跡,都會被它銘記。它也會支撐我們,度過生命裡的每一個寒冬。”
鄭西野目光平和地落在她臉上,沒有接話。
許芳菲想起戍邊戰士顧學超,想起可愛的藏族姑娘央拉,想起那充滿千難萬險的邊防巡邏線,想起為職責與信念英勇就義的的次仁桑吉。
她很淡地牽了牽唇畔,續道:“當年我才十幾歲,年紀太小,還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直到今時今日,我突然懂了。”
許芳菲昂起頭,張開十指,接住從天上飛落的浸骨的雪。
她說:“我們是孤獨的,也是崇高的,我們是隱秘的,也是光輝的。”
她說:“世界不知道你,但是風知道你,我知道你,這片雪域知道你,寸寸山河知道你。”
她說:“世界不知道我,但是風知道我,你知道我,這片雪域知道我,寸寸山河知道我。”
這一刻,許芳菲確信,她找到了這片雪域高原深處,與她的阿野同樣重要、同樣值得她堅守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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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西野仍舊未語,隻是深沉凝視著姑娘年輕美麗的容顏,和她身上厚重沉重的軍裝。
好一會兒,他也勾起了嘴角,柔聲說道:“崽崽,這趟青海,你沒有白來。”
許芳菲明白過來這個男人的良苦用心,不禁熱淚盈眶。
鄭西野又說:“許芳菲同志,好好努力,明年的狼牙選拔,我希望看到你的申請表。”
許芳菲笑著流下淚來,抬手朝他敬軍禮,高聲:“是,教導員!”
第80章
許芳菲在青海的日子,一晃便過去一個月。
這期間,她與技術支援組的同志們一起,幫狼牙大隊攻克了昆侖7號基站遇見的技術難題,也陪同鄭西野等人展開了昆侖最後兩座基站的建設。
12月31日清晨,隨著元旦新年越來越近,營地的所有人都十分激動。
因為按照狼牙往年的慣例,執行任務或行動途中,如遇重大節日,隻要條件允許,在不影響工作進度的情況下,無人區的同志們可以就近自行尋覓信號覆蓋區,跟家裡人聯系。
“說起來,我當兵以來,還從來沒跟家裡斷聯過這麼久。”
圍坐一起吃早飯時,十七所的白陸咬著壓縮餅幹嘆了口氣,繼而伸出手,隨便拍了拍坐在他旁邊的狼牙隊員張峰。白陸感嘆:“各位兄弟,是真的不容易啊。”
張峰坦然一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國防事業大過天。有些擔子總得有人挑,有些事也總得有人幹,不是我們,就是別人。”
秦宇在旁邊小聲插話,問:“昨晚我聽老安說,今天下午鄭隊要給大家伙放假?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
林子程答了句,忽然又壓低嗓子,神神秘秘地續道:“你們倆沒怎麼跟我們老大接觸過,說實話,你們別看野哥平時跟個冷面閻羅似的,其實心眼兒真的不錯,對咱們也很好。”
秦宇大吃一驚:“是嗎?可我看鄭隊平時對你們很嚴厲啊。”
聽見幾人聊到了鄭西野,一直默默吃罐頭的許芳菲眨了眨眼睛,沒說話,兩隻耳朵卻悄悄豎起。認認真真地聽。
林子程:“那隻是在工作中。”
林子程正色:“上次來青海出任務,野哥帶的不是我們,是另外六個隊友,整整兩年半的時間,所有人都輪著休了假回了家,隻有野哥沒有。他把所有和家人團圓的機會,都讓給了其他更有需求的隊員。”
秦宇和白陸聽見這番話,都震驚得瞪大了眼睛。
許芳菲更是心口都微微發緊——難怪。
難怪那漫長的兩年半裡,鄭西野沒有回過雲城找她。
張峰又說:“大家都知道,長期在高海拔地區生活,會對人體造成巨大的負擔,嚴重的甚至會影響受命。所以我們狼牙有個規定,為了大家伙的身體健康,高原任務,任何隊員都不能連去兩次。”
這一次,許芳菲沒有忍住,脫口問道:“那鄭隊上次來了,這次為什麼又會來?”
張峰面露苦笑,道:“因為這個規定,在野哥接任隊長職務後,又在後頭加了一句話。高原任務,任何隊員不能連去兩次,隊長除外。”
許芳菲困惑到極點:“鄭隊為什麼這樣做?”
“是啊。”秦宇也納悶兒得很,“都知道長期待在高原會折壽,鄭隊這不是給自己找虐麼。”
安則搖搖頭,沉沉嘆了口氣,說道:“具體原因,野哥沒提過,不過我們猜也知道,野哥這人就是這樣,遇見任何事都把自己放在最後考慮……”
“這大清早的,又聚在一塊兒說我說什麼壞話呢。”
突的,帳篷門簾撩起,卷入一陣雪風。鄭西野邁著長腿踩著軍靴走進來,說話的語氣慵懶而散漫,半含幾分玩笑。
安則哈哈笑了兩聲,打趣道:“野哥,剛才十七所的同志們說你平時又冷漠又兇殘,我們哥幾個在幫你挽回形象。”
鄭西野嗤了聲,不冷不熱地說:“是麼。”
張峰從桌上拿起一包餅幹一個金槍魚罐頭,掂了掂,說:“野哥,早飯,接著!”說完,便把食物凌空一拋,在空中劃出一個流暢拋物線。
鄭西野隨手接過來,低下頭,刺啦一聲將壓縮餅幹的包裝撕開,拿出一片開吃。
剛丟進嘴裡咀嚼兩下,還沒來得及咽,餘光裡卻看見,一道本來坐著的矮小身影忽然微動,從小馬扎上“唰”一下站起身,徑直就走到了他旁邊來。
“……”鄭西野右邊腮幫還鼓著,有點兒疑惑地側過頭,視線逐漸平正。
是帳篷裡唯一一位女同志。
大約是圍著炭火坐得有點兒久,姑娘白皙的小臉蛋讓熱氣烤得紅撲撲的,眼睛裡也映著暖色火光,看著格外嬌俏豔麗。就是這臉上的小表情,有點兒不太對勁。
拉著臉子,抿著唇,就跟被誰欠了錢似的。
鄭西野有點兒疑惑,挑了挑眉毛。
他將餅幹吞下去,遲疑道:“許芳菲同志,請問有什麼事?”
姑娘這會兒明顯非常不爽,看他一眼,壓著火盡量平靜地說:“鄭隊,我有點事想請教你,借一步說話。”
說完,許芳菲根本不給他反應的時間,轉過身,自顧自便面無表情地出去了。
鄭西野:“。”
鄭西野站在原地擰了下眉,仔細回憶起來。
自打這崽子小祖宗上了高原,他為了踐行“將她視作和自己一樣的個體”這一目標,已經做出了不少改變:給她安排工作,讓她分擔任務,腦力勞動體力勞動齊上陣,盡力把她當個普通的技術兵來指派差遣。
小姑娘對他的一視同仁非常受用,成天邁著一雙小細腿忙前忙後,忙得也挺開心。
狼牙一眾隊員們面對她時的心態,也從最初的“十七所怎麼會派個女娃娃來支援”之匪夷所思,轉變為了“十七所不愧是高精尖技術流部隊,女兵同志也巾幗不讓須眉”之欽佩莫名。
這樣一來,小姑娘就更開心了,對他的態度也越來越甜,人前喊“鄭隊”“鄭指揮”,人後喊“阿野”。心情特別好的時候,還能甜甜地喊兩聲“阿野哥哥”。
他們是親昵無間的戀人,也是彼此信任共同進退的戰友,鄭西野適應之後,便覺得這種相處方式也還不錯。
一切都在往很好的方向發展。
因此,面對小技術女兵毫無徵兆的怒火,鄭西野指揮官著實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冥思苦想地琢磨。心想,難不成是昨晚給她看火的時候,他偷摸親她嘴被她發現了?
不至於吧……
就在鄭西野心思百轉之間,小姑娘的背影已經消失無蹤。他中斷思緒,扭過頭,視線又在一眾男人身上冷掃一圈。
鄭西野語氣不善,淡淡地問:“你們,誰惹咱女同志不開心了?”
眾人滿臉茫然,搖頭的搖頭,擺手的擺手,一個個跟二愣子似的,比他還費解。
鄭西野無語,隻好又往嘴裡塞了幾片餅幹,東西往手邊一撂,大步跟出去。
姑娘和男人就這樣一前一後,進了裝備庫帳篷。
門簾垂落,整個空間內隻剩他們兩個人。
鄭西野走上前,自然而然地便伸出胳膊,牽起她的手裹進掌心。他垂眸盯著她,柔聲問:“怎麼了這是,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
許芳菲猛一下抬起眼簾,急道:“我才知道,長期在高原生活,對人體的負面影響那麼大。之前那兩年多,你竟然一天都沒有離開過昆侖。你知道這等同於什麼嗎?等同於慢性自殺。”
鄭西野親親她的指尖,淡笑:“別聽安則他們胡說,哪有這麼誇張。”
許芳菲心都揪緊了,見他還一副懶耷耷沒所謂的樣子,氣得直接用手指甲戳他下巴:“而且我聽說,那次你們一共去了七個人,除了你,其它六個中途都回過家。”
鄭西野語氣很平靜:“他們回家,一半是家裡出了重大變故,一半是家裡有老婆有孩子。我就想著,把回家的機會讓出去,其他人比我需要。”
聞言,許芳菲隻覺鼻尖發澀,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生氣,該感動,還是該心酸。
她抬眸定定瞧著他,瞧了好一會兒,才深吸一口氣重重地呼出來,將心情平復。然後,她又沉聲關切地問:“你回雲城之後,有沒有去醫院做過體檢?”
鄭西野點頭:“單位安排著做過。”
許芳菲緊張起來:“你沒有什麼問題吧?心肺功能什麼的。”
鄭西野彎起唇,手指輕柔捏了捏她的小耳垂:“沒有。你看我這樣子,像是有什麼問題嗎。”
許芳菲懸著的心悄然落地。她還是有些後怕,反手握住他的大掌,強調:“上次這件事就算了。我先跟你說好,下不為例。隊員們有家人有老婆有孩子,你為他們考慮沒有錯,但你也不能完全不為自己考慮。”
鄭西野:“我知道。”
鄭西野嘴角微勾:“以前我獨來獨往無牽無掛,可是從今以後,我有你了。”
“你不隻有我。”
許芳菲兩腮突的發燙,沉吟了幾秒,低下頭,輕聲繼續說:“未來,還會有我們的孩子。”
鄭西野聞聲,沉靜的眼眸裡頓時泛起莫大的欣喜同愉悅。他直勾勾地瞧著她,饒有興味道:“崽崽同志,你對咱倆的未來,謀劃得挺長遠啊。”
許芳菲又羞又窘,抬手打了他一下,小聲嗔道:“我這麼真誠,你還在這兒開我玩笑。鄭西野,你不要太過分!”
鄭西野被這妮子嬌紅豔麗的臉蛋一勾,手掌心都麻了。他伸手將她抱進懷裡,頭微垂,閉上眼,一個柔軟的吻便落在姑娘眉心。
許芳菲臉更紅,被嚇得忙忙推搡他,嗫嚅道:“……放開,一會兒有人來了。”
緊接著,聽見頭頂上方輕聲開口,說:“崽崽,等你畢業,我們很快就會有一個家。”
許芳菲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內心甜蜜,雙臂抱緊他的腰,嘴裡卻低低“切”了聲,嘀咕:“有的人,都沒跟我求婚,就在這兒花言巧語畫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