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縱身一跳。
落水那一刻,我隻覺得連日來從未這般舒服過。
而我沉入水中不久,不知是誰即刻隨我跳了進來,恍惚中將我拖出水面,用力捏住我的下頜往我口中度氣。
9
我昏迷了三日。
第四日一早,我爬起來,頭還有些暈,聽丫鬟一報時辰,我起身梳洗,面無表情地喝了一碗苦藥,就朝著皇後寢宮走去。
父親也在此處,蕭玹體諒庶姐,特意讓人請來,讓他與庶姐閑話家常。
庶姐見了我,目光從我病容未愈的臉上掃過,一言不發。
直到我像平日那樣跟她請安。
庶姐看了父親一眼:「父親可瞧見了,您怪我薄待了妹妹,可她不是好好的?」
父親冷峻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過來,打量了我許久,柔下嗓音:「阿蕪,你如今對蕭玹是如何看的?」
我說:「他是皇上。」
他沉吟道:「他還是你的丈夫。」
「哦。」我應了一聲,迷茫道,「有什麼區別?」
我爹聞言渾身一僵。
渾濁蒼老的目光停在我身上,似乎以為我受了刺激,以告罪者的姿態緩緩跟我說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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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姐姐做了皇後,並非執意要與你爭搶,你可明白她的苦處?我叫她接受陛下迎她入宮,實在沒有別的辦法,陛下對你向來不錯,他念著你姐姐這麼多年,也早已不是什麼秘密……」
「上次送你姐進宮,爹就與你說過,她如今身懷有孕,武亭侯一死她全無依仗,待在侯府那樣復雜的門庭討不得什麼好日子,陛下又應允了會對她腹中的孩兒視若己出……」
「你若因此有了芥蒂,爹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總歸錯在於我。」
我爹肯這樣好聲好氣地和我說話,與我這十年間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畢竟玲瓏心最是不染塵埃,這些年乖巧聽話、孝順懂事我樁樁做到了極致。也許正是如此,我爹才更是愧疚,愧疚於這樣無辜的我要被迫與自己的姐姐分享丈夫。
庶姐進宮那日,父親來看我,我哭腫了眼,父親卻道我如此不扛事,往後有更多人進來後宮,我拿什麼去爭?
「阿蕪,你太過單純,不適合中宮之位,你姐姐若是能坐穩這位子,日後也可照拂你一世。」
上一次父親這般勸我,我哭著發泄自己的痛楚叫他厭倦不已,他的那一點愧疚也在他說我不堪大用之後拂袖一並帶走了。
我與蕭玹夫妻三年舉案齊眉,父親端水把庶姐端到我們夫妻之間,說我還得仰仗庶姐的照拂。
他早就已經決定好了,何必到這種時候還一副愧疚難安的模樣?
可如今我對所謂的家人沒有期待,也沒有怨怒,更不會求救。
跳出情感維系之外,看待事情就更簡單了。
「這後宮裡隻有你的兩個女兒,無論哪一個做皇後,你都高枕無憂,兩全其美的打算,何錯之有?」
我口吻平靜地撕開人盡皆知而又百般掩飾的體面,我爹和我庶姐卻睜大了眼看著我。
我爹捂著胸口,半晌說不出話來。
孟溪扶著他,朝前一步:「你怎可對爹說出這種話來?」
「我說的不是事實?」我對著一旁的父親直視過去,「你力排眾議託舉孟溪,哪怕流言難止,朝堂卻都能給你孟相幾分薄面,此舉阻力很小,令你唯一不安的便是我,你想讓我體諒你,若不體諒,便是我不孝,一個不孝的女兒,你也不必抱有愧疚。」
「其實不必如此擔心,我不會孝順你的,也談不上體諒。」
我爹顫抖著肩膀,對上我毫無表情變化的一張臉,便頹唐地癱倒在地。
庶姐暗自打量我,唇邊忽然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意。
我爹看向我的目光開始染上熟悉的恐懼,仿若一下老了幾十歲。
除了我娘之外,眼前的二人是唯一知曉我那段天生涼薄過往的。
看來他們明白我又變回十一歲之前的那個怪物了。
隻是我爹怎麼不與那時一般,叫囂著要掐死我了?
反倒神傷至此?
過了許久,他似是不死心地抬起頭,眼裡盛著探究:「阿蕪,你還想你娘麼?」
「她不是早就死了?」我歪著頭,面色如常,語氣稱得上冷漠,「我為什麼要想一個死人?」
沒有玲瓏心之前,我沒有情感維系,連爹娘都不曾喊過,而有玲瓏心的那十年間,一提起我娘,我就會哭得眼淚都止不住。
我爹張了張嘴,像是被人扼住喉嚨,滑稽地睜大眼,口中嘟囔著什麼,看我的眼神又懼又怕。
倒是我庶姐,像是終於確認了什麼,眼中皆是癡狂與欣喜:「蕭玹一定想不到,這才是原來的你。」
她什麼打算我不清楚,我依然冷靜道:「不,他應該想得到。」
究極因果,蕭玹早在放棄我的那刻就早已選定了結局。
10
我回來的時候,蕭玹在我的院中等我。
他上下打量我:「做什麼去了?」
「給皇後娘娘請安。」我如實答。
我話一出口,他突然變得煩躁不安起來,揮手遣散了院子裡的所有人。
「病成這樣還要出去亂晃,你是不是故意想讓人覺得我與皇後苛待了你?」
我不解他哪來這樣大的火氣:「臣妾沒有。」
蕭玹攔住我將蹲身行禮的動作,忽然伸出一隻手抬起我的下巴:「我看你是病好得太快。」
下一刻我身子一輕,整個人被他抱在懷裡往內室帳中走去,我和他偎得極近,聽得他邊走動,邊響徹在我耳邊的沙啞嗓音:「你既然學不會好好歇著,朕來教你。」
與他做了三年夫妻,我也不是全然不通人事。
我從來對他都是有求必應的,哪怕在身子不爽利的時候都舍不得拒絕,他知曉這點,為我偶爾大膽的言行面紅耳赤,有時候也苦惱地同我說:「小傻子,你得虧是嫁給我了。」
我咯咯笑著,眨巴著眼回他:「我要是不能嫁你,也會想法子翻墻來找你,阿玹別急。」
通常話一出口便成了烈火烹油。
如今我心中空空如也,對這事並沒有比吃飯喝水更特別的感覺。
我甚至想,他沙啞的聲音,眼中氤氳著的色欲,大抵和我第一次去皇後宮中請安,他宿在庶姐那裡是一樣的。
蕭玹解了我的衣帶,揉亂了我垂在胸前的發絲,細碎的吻沿著我的皮膚一路往下時,一抬頭,對上我一雙睜得清明的眼。
我以一種好奇冷漠的眼神淡淡看著,這叫他錯愣著停下了所有動作,臉上的欲求之色一絲絲褪盡,甚至褪得有些蒼白。
我表情未變,隻是嘴唇動了動:「皇上,怎麼了?」
我全然不懂他為什麼剝了我許久的衣服,卻在抬頭看見我的表情之後就見鬼般怔愣住,過後又把我的衣服一件件拾起套上。
他走開,顫抖的手收在袖中,與我背對而立,好一會兒才獨自出門去。
11
庶姐自從確認我變回從前之後,每日請安後都不肯放我走。
她讓我替她做很多事,有時候是欣賞蕭玹獻給她的隻此一顆的南海夜明珠,有時候是在她和蕭玹依偎一處品茶時,給他們彈琴伴樂,有時候是讓她宮裡人端來一堆布料,說我這個姨姨該給她腹中孩子做些衣裳。
我忍不住懷疑,是不是知道我恢復成怪物便不會難過了,她才這般變本加厲?
蕭玹壽宴前,她把我關在祠堂裡手抄十卷佛經,後來拿那佛經獻給蕭玹,說她不眠不休抄了三日。
蕭玹誇她用心,將南越送來的巨寶珊瑚盆景賞了她。
南越在蕭玹眼中,一直是個彈丸之地,把剛收到的賀禮轉手贈予寵後這樣的事,他做起來眼都不眨一下,南越使團也隻得憋著氣賠笑,繼而埋頭喝酒。
我正在百無聊賴地揩去指間墨漬,周遭如何全然不理會。
這壽宴中人,除了看我笑話的,便是對庶姐以臣子孀妻入得中宮獨佔聖眷羨慕嫉恨的。
隻有一個人,端來酒杯要與我敬酒。
我認出他是南越的太子成翰,當年他還未坐上儲君之位,被自己的兄弟追殺,被我和蕭玹出手搭救。
我看著他手中端持平穩的酒杯,脫口而出:「太子要謝恩,該去找陛下。」
他不知道,那時候有玲瓏心,我的憐憫同情重極,若放到如今,我可能比蕭玹還要冷血些。
他笑起來坦然而明朗:「當時我雖然昏迷,可還是聽到,蕭玹不願救我,是娘娘一直堅持,還要親手幫我包扎,蕭玹才松口的。」
我怕麻煩,便喝了酒,他果然就沒有多擾我。
壽宴上庶姐為蕭玹安排的節目有好幾個,我看了一會兒就倦了,離席去了宴後的假山池水。
沒想到又遇上了成翰。
我落座在石桌前,他靠著假山,問我今日的鳥雀叫聲是什麼樣?Ƴȥ
「我少時被父王打廢了一隻耳朵,剩下的一隻也聽不清過於尖厲的聲音,隻好借娘娘的。」
這人真是好麻煩,我想,不過還是借了些書上的詞句向他形容鳥聲,告訴他尤其四處靜謐,身處此間,這雀鳴嘲哳和在星天之下別樣動人。
而後我直白發問:「你把這個秘密隱藏了這麼多年才坐上儲君之位,何必向我暴露?」
他輕笑:「隻覺得娘娘與我有些相似……娘娘是這世上少有,完美之人。」
我搖搖頭,指尖輕點胸膛中央:「我這裡就殘缺著,與你那隻聽不到的耳朵一樣,看不出來罷了。」
他在月色下笑得更開懷些,漆黑的眼中盛著陡然的星子:「如此,我們更是同一類人了,不對麼?」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我重新回到宴中,看見庶姐正在將一個剝了皮的葡萄塞進蕭玹口中。
席散後,他喝多了酒,居然破天荒撇了庶姐,來我屋中砸了一地的花瓶,說我沒有給他準備生辰禮。
宮僕作鳥獸散,我被他制住,動彈不得。
那個晚上,衣裳勾纏散了一地,蕭玹混著酒氣的熱息噴薄在我脖頸處,我全程睜著眼,看他迷亂著貼過來的臉,與他掀起的滔天浪潮。
等醒來,身上酸疼一片,蕭玹已不見蹤影。
我很少起這麼晚,等趕去中宮,庶姐沒有露面,她身邊的丫鬟走了出來,高仰著臉:「皇後娘娘說珍妃如此不將她放在眼裡,委實傷了娘娘的心,珍妃應該知道如何補過吧?」
皇後一日不出殿外,我便在她宮門口站到了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