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晟早就為自己定下從軍之路,故此並不十分在意科舉,見了孟鐸,也不像旁人那般敬佩唯諾:“孟先生莫要含血噴人,今日之事,與我無關,我也差點被那匹馬傷到。”
華朝得了華晟的示意,立馬止住眼淚,附和:“我和哥哥全然不知情,還請先生明察秋毫。”
孟鐸笑了笑,沒再說什麼,轉身回到令窈身邊,問:“回去罷?”
令窈也知今日的事注定不了了之,光憑一匹馬,做不了什麼文章。若真要追究,她並未受傷,隻怕到時候被推出來治罪的,是臨安城尹。依律法,惡馬入街,乃是城尹治理不力的錯。
眼見令窈上馬車,華家兄妹松口氣,華朝想起重要事,喊住令窈:“郡主,進學的事……”
令窈正踩著人背往上,聽見這一句,回頭瞪過去,原形畢露,冷嗤:“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與我一同習書?”
華朝震住:“可是剛才你明明說……”
令窈白她一眼,滿臉不耐:“我剛剛說什麼了?我怎麼不記得。”說罷,她掀起軒帷鑽進馬車。
華朝上前,被孟鐸擋住,他清冷的面龐眉眼疏淡,輕輕一眼蕩過華朝,華朝隻覺得身上升起寒氣,不敢再說,退回華晟身邊。
馬車上,三人默然無聲。
令窈先是朝孟鐸那邊看,他正閉目養神,她耐不住性子,說:“今日多虧先生,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孟鐸仍然闔著眼,薄唇輕啟:“嗯。”
令窈湊近,伸手隔空描他側臉線條:“先生,你沒有別的話要說了嗎?”
“何話?”
“或責我頑劣與人結怨,惹出今日苦果。或憂我可憐被人欺負,差點命喪東街。”
孟鐸睜開眼,波瀾不驚的眸光對上令窈視線:“這是你的事,與為師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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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自討沒趣,撇過頭去看鄭嘉和,鄭嘉和也在瞧她,他又恢復往日溫和,見她投以目光,迫不及待同她說話:“卿卿今日救命之恩,兄長銘記於心。”
剛才還兇巴巴地對她,現在又來說好話。令窈並不承情,指了孟鐸:“兄長該謝先生才對,先生才是兄長的救命恩人。”
孟鐸竟也配合她:“舉手之勞而已,二郎無需放在心上。”
鄭嘉和隻得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令窈攥了鄭嘉和衣袖:“怎麼可能無以為報,古往今來,皆有以身相許報恩之舉。”
孟鐸含笑,不與她計較。
鄭嘉和低頭:“卿卿,別鬧。”
她索性趴到他膝前,三分氣惱,七分怨念:“我哪有鬧,剛才我救你,你也說鬧,你放心,從此以後,我再不鬧你。”
鄭嘉和窘迫地朝孟鐸那邊看一眼,孟鐸重新閉上眼,挪到靠外的地方坐。
鄭嘉和垂眸,湊到令窈耳邊,悄聲:“是兄長不好,不懂知恩圖報,讓卿卿傷心了。”
她得到想聽的話,反而生出幾分愧疚,強撐著倔強語氣:“你從前不是說,你傷不到我的心嗎?這會子怎麼又能讓我傷心了?”
鄭嘉和語調越發輕淺:“兄長淺薄無知,卿卿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兄長可好?”
令窈的聲音也跟著軟下去:“那你說一萬遍你錯了。”
鄭嘉和:“我錯了。”
他竟真的打算向她道一萬遍罪。
令窈:“好了。”
鄭嘉和討好似地凝視她。令窈扯過狐毛大氅蓋住臉,聲音含糊不清,語速極快:“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不想連累我,所以才那樣交待我。”
“卿卿不怪兄長了?”
大氅下顯出圓潤小巧的腦袋,沒有發出聲音,卻傳來一陣窸窣擺動的動靜。搖頭,也就代表她不生氣了。
隔著厚實的衣料,令窈察覺腦袋仿佛被鄭嘉和摸了一下,他也沒有再說話,任由她躲在他的大氅下。
令窈安安靜靜伏在鄭嘉和腿間,面朝外,手指搭起大氅邊角,光從外界透入眼中,隨光而來的,還有孟鐸的目光,看小孩子無理取鬧的眼神,飽含嘲弄。
令窈眼皮一跳,移開手指,再看不見孟鐸的視線。
當天夜裡,南府與華府送來慰問的帖子並兩份厚禮。書信措辭,並無兩樣,無非是借問候之名,將縱馬的事撇幹淨。隻不過南府的書信裡多提了一句,問起鄭嘉和,華府並沒有。
禮送至大奶奶處,大奶奶才知曉下午的事,大奶奶一知道,老夫人也就知道了。
令窈習書完畢,才走出門,就被老夫人一把抱在懷中:“卿卿,發生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也不告訴祖母?”
園子裡黑壓壓的全是人,各房的人都來了,圍著令窈噓寒問暖,令窈隻道:“我不想讓祖母擔憂,況且我也沒有受傷,隻是有些受驚罷了。”
老夫人立馬就要讓人去請李太醫。
令窈:“還好有二哥哥陪著我,回來的路上,二哥哥已經安撫過我。”她趁勢為鄭嘉和說盡好話:“祖母,今天要不是二哥哥,隻怕我早就嚇暈過去。”
老夫人這才想起鄭嘉和:“你二哥沒事吧?”
令窈:“祖母自己去看看罷,二哥的性子,即使傷到身子,他也隻是咬牙不肯讓人知道。”
老夫人應下:“好,待會我便去看他。”
不多時,老夫人對孟鐸千恩萬謝,確認令窈身心無虞後,才帶著人往度月軒去。大奶奶和鄭令佳陪令窈回碧紗館,守了許久才離去。
數日後,南府。
丫鬟第三次進屋稟報,南康澤忍不住問:“素日見你與華姑娘交好,今日人家上門特意求見,你為何不見?”
南文英想到那日的事,心有餘悸,皺眉搖頭:“兄長,阿朝這次做得太過分了。”
“你是指東街那件事?又沒有證據,平白無故地,你如何知道一定是她?”
南文英反問:“那兄長認為是誰?”
南康澤不說話了。
以華家兄妹的性情,確實做得出這種沒有分寸的事。
頃刻,南康澤清清嗓子,問:“唯唯,你今日讓人來請我,總不會是讓我看你如何三避華姑娘吧?”
南文英端起茶,敬給南康澤:“兄長,唯唯有事相求。”
南康澤推開她的茶:“無功不受祿。”
南文英羞了聲:“兄長,那日東街的事,鄭家二郎也在,我怕他誤會,你可不可以幫我……”
南康澤輕笑:“幫你去探望他?順便替你解釋那日的事與你無關?”
南文英掩飾:“隻是想讓他知道,那件事與南府無關而已。”
南康澤一把接過南文英的茶,打趣:“唯唯長大了,知道為府裡打算了。”
南文英燙得臉都紅,“不然呢。”
南家側門。
華朝聽完丫鬟的回稟,眼睛一紅,落下淚來。華晟看在眼裡,雖然不甚耐煩,但隻能低聲安慰:“或許下次來,她會見你。”
華朝抽泣,哭個不停:“南姐姐不要我了。”
華晟重重嘆口氣:“你從小與她一塊長大,有這份情誼在,她輕易不會斷掉與你的往來。”
華朝這才止住哭聲:“那倒也是。”她擦幹眼淚,抬眸望見華晟眉頭緊鎖,似乎心神不寧。
“哥哥,你是不是在想東街的事?”
“沒。”
華朝擔憂地問:“其實我一直在想,我們真的會沒事嗎?”
華晟口是心非:“能有什麼事。”
華朝笑起來:“哥哥說沒事,那就肯定沒事,鄭家小郡主沒有證據,想來她也奈何不了我們。”
華晟苦笑:“自然。”
華朝身在內院,有些事不方便讓她知道。
譬如說那天自東街回去後,深更半夜,小廝來報,府裡的馬畜家禽全都死了。除人之外,府內活物皆身首異處,血濺得到處都是,守夜的小廝被嚇得魂飛魄散。
行兇者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華晟得到消息後,怕驚動華大老爺,並未報官,而是讓人悄悄處理。
華晟也曾懷疑過鄭家。
隻是,這麼多年,鄭家一向安分守己,從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就算想做,鄭家也沒有這個本事。華晟將疑心放到令窈身上,細想之後,覺得更不可能了。
哪怕她有宮人太監使喚,也不可能潛入他華府作惡。
華晟這幾天想破腦袋都想不出個之所以然,一路上聽華朝念叨昔日與南文英的姐妹情,更是煩躁至極。
待回到府中,尚未清淨半刻,華大老爺又差人來請。
剛到門口,華晟就被華大老爺扔的墨砚砸中鬢角,鮮血直流。
華晟愣住,“爹。”
華大老爺衝過來就是一巴掌甩他臉上:“不孝子!我養你何用!一天到晚惹是生非!你在外興風作怪的時候,可曾想過家裡人?我華家的榮華富貴遲早毀在你手裡!”
華晟顫著聲問:“爹,發生什麼了?”
華大老爺怒目相視:“你還有臉問?”
原來華大老爺被人彈劾了。朝中言官以教子無方的理由,列出華晟從前種種錯事,加上有人指出華大老爺在汴梁任職期間曾玩忽職守,火上澆油。聖上因此極為不悅。
華晟膽戰心驚,顫巍巍問:“爹,那您……”
華大老爺:“多虧你姐姐在宮中求情,跪在德化殿三天三夜,請太後去除她的封號,從妃降為昭儀,為家人贖罪。太後甚是感動,剛好趕上年節將至,太後以正月裡不宜重罰的理由勸聖上,聖上這才沒有怪罪,隻是罰了為父十年的俸祿,降官職一級,小懲大誡。”
華晟呆住:“這麼嚴重?”
華大老爺氣不打一處來:“你也知道事情嚴重?為父能保住命已是萬幸!”
華大老爺為官多年,鮮少與人交惡,如今遠在臨安,按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人物,沒想到竟有言官盯著他彈劾。他與那兩位彈劾他的言官素不相識,實在想不明白,為何會遭此一難。
“你最近可有得罪什麼人?”
華晟想到令窈,後背一涼,如實答:“除了鄭家小郡主,並無他人。”
華大老爺聽後,更惱了,揀起地上墨砚,作勢就要往華晟頭上砸。氣了半刻,最終還是舍不得,扔掉墨砚,替華晟擦血,恨鐵不成鋼:“爹早就囑咐過你,臨安城內,你招惹誰都無礙,隻一個小郡主,萬萬動不得。”
華晟仰頭:“她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大勢力,竟能左右朝中言官?”
華大老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隻能憋出一句:“或許是聖上授命。”
華晟:“聖上遠在汴梁,怎會知曉臨安城的事?”
華大老爺嘆氣:“罷,往後你隻記著,再也不要招她。”不放心,耳提面命:“哪怕她當面扇你耳光,你也要受著,不但受著,還要主動將臉遞過去給她打,懂了嗎?”
華晟攥緊拳頭:“兒子明白。”
華府水深火熱,鄭府內卻一派怡然自樂之象。
被人視作洪水猛獸的令窈此時正在檐下賞雪,今冬的第一場雪,來得比往年晚。
柳絮般的飄雪,綴滿樹木屋瓦。令窈伸手捧雪,想起孟鐸新教的詩句:“最愛東山晴後雪,軟紅光裡湧銀山。”
鬢鴉聽到她吟詩,甚覺稀奇,搬過燻籠,將令窈抱上去坐:“我知道這首,是楊萬裡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