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令窈懶懶斜倚在白銅漆畫燻籠上,笑問:“那你知道下一句是什麼嗎?”
鬢鴉搖頭:“就隻記得這一句。”
令窈招招手, 示意她靠近:“你過來, 我告訴你。”
待鬢鴉將耳朵湊近, 令窈將手伸過去,剛消融在掌心的雪全貼到鬢鴉肌膚上, 她悄聲道:“下一句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什麼叫美人不勝嬌怯。”
鬢鴉猛地被雪凍了脖頸, 一個寒顫跳起來,又羞又氣,頓足:“郡主又欺負人!”
說完,她跑到屋前的芭蕉,捧一手葉間的積雪,令窈伏在燻籠上,見她逼近,笑得直喘氣, 偏生又裝出害怕的模樣:“好姐姐,饒過我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鬢鴉一手捧雪,一手叉腰,半開玩笑:“當真不敢了?”
令窈嗤嗤笑:“鬢鴉, 你擺這個陣仗, 像極了太後娘娘, 去年她也是這樣訓我。”
鬢鴉拋開雪, 拍拍掌心, 圍到令窈身邊去,端了剛熱好的湯婆子暖手,嘆息舊事:“去年郡主與太子殿下打雪仗,拋出去的雪團不小心擲中太後娘娘,殿下隻說是他投的,太後娘娘不信,瞪了郡主好幾眼,嚇得我還以為郡主又要受罰。”
令窈將手搭上鬢鴉懷中的湯婆子:“她哪能罰我,她若罰我,她的寶貝孫兒也要跟著一塊受罰。”
鬢鴉感慨:“明明郡主也是太後娘娘的外孫女,不知娘娘為何總是為難郡主。”
令窈:“尋常人家家裡,外孫和孫兒的待遇,尚且有所分別,更何況是皇家貴胄。她不稀罕我,我也不稀罕她。”
鬢鴉噤聲,得虧是在臨安城,這要是在汴梁,話傳進太後娘娘耳中,隻怕又要訓誡郡主。
院子裡的小丫鬟有說有笑從門外進來,鬢鴉問:“怎麼才回來?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走在最前方的小丫鬟立馬跑過去,掀了絹布,露出綠瓷手託裡的東西:“今日南世子過府探望二少爺,給各房捎了禮。”
Advertisement
令窈一看,都是些小孩子玩的玩意,雖然俗套,但做工精良,價值不菲。她隨意揀了個玲瓏小巧的翠玉空竹,就當是挑完了:“給其他房送去罷。”
小丫鬟:“大奶奶說,南世子給郡主備的禮是單獨一份。”
令窈不以為然,隨意將東西賞給跟前伺候的小丫頭,喃喃道:“也不知道他來找哥哥作甚。”
鬢鴉擺手屏退小丫鬟,低聲說:“中午我遇見飛南,他悄悄告訴我,南世子在二少爺跟前提起南姑娘,說自東街遇險一事後,南姑娘擔心二少爺的身體,所以託他來問候。”
令窈皺眉,“南文英?”
鬢鴉:“依我看,南姑娘對我們二少爺……”
“不許胡說。”令窈心中鬱結,瓮聲瓮氣:“哥哥今年才十五,身子又不好,就算日後議親,也得等到二十以後。”
鬢鴉察覺到她鬧小情緒,立馬轉換話頭:“待會要去書軒齋,東西都準備好了,隻是雪中難行,今日不宜用肩輿。”
令窈沒有多想:“那就傳讓山陽來,讓他背我過去。”
鬢鴉遲疑:“他肯嗎?”
令窈臉上換了笑容:“他不肯也得肯,我可是他家主人的愛徒。”
今日山陽手腳倒快,沒有推三阻四,按時來接令窈。他背了令窈在園子裡亂逛,令窈提醒他:“這條路不是往書軒齋去的。”
山陽:“我知道。”
令窈警惕起來:“你打什麼鬼主意?”
說話間,山陽已經將她放下。墨綠色的竹林被皑皑白雪覆蓋,兩三鬥枝葉盛滿寒冬,林中石亭有人雪中品茶。
山陽故意鬧出動靜,令窈隻來及聽見其中一人說:“對了,上次吩咐的事情我已經辦妥。”
另一個是孟鐸的聲音:“你辦事得力,我很放心。”
“那個華家……”
聽到這裡,再無下文。魏然已經發現她,厲鬼般兇狠的眼神眺過來:“是誰!”
山陽將令窈從竹林間推出去。
魏然一愣:“怎麼又是你,小郡主?”
令窈不理他,徑直去看孟鐸的臉色,解釋:“並非我偷聽,是山陽他搗亂!”
孟鐸走到她面前,撥開沾雪的竹子,伸手將來不及逃跑的山陽揪出來。山陽看向魏然:“大人救我。”
魏然抬手一個爆慄彈到山陽額頭:“我與你家主人談事,你為何作怪,還叫我救你?”
令窈大抵猜到山陽的心思,他或是知曉她上次撞破魏然與孟鐸之事,想要重蹈舊事,令她受罰。
真真是個壞山陽。
孟鐸對山陽說:“你既有捉弄人的闲工,不如將府裡過冬的柴木劈完,什麼時候劈完,就什麼回來。”
山陽嗚呼哀哉:“先生。”
令窈得意洋洋看山陽一眼,目光觸及魏然打量的眼神,心中並不懼怕,仰起臉大大方方讓他看:“魏大人,半年不見,你消減了些。”
魏然警惕,看向孟鐸,孟鐸:“如今她隨我習書,你無需提防她。”
話雖這樣說,兩人卻不再繼續剛才的談話。魏然彎下腰,回應令窈的話:“半年不見,郡主長高了。”
令窈:“隻是長高而已嗎?”
魏然一怔,隨即拋出許多好話,令窈聽了,打趣他:“魏然,你誇人的功夫可不怎麼好,何必說那麼多,一句‘郡主花容月貌傾國傾城’不就得了?”
魏然尷尬微笑:“受教,下次再見郡主,一定誇得郡主心滿意足。”
令窈深知不能過多摻和孟鐸的私事,主動拉過山陽,命他背她往外去。待上了山陽肩背,她回頭笑著對孟鐸交待:“魏然雖好,但先生也不能忘了我這個徒兒,早些趕來為我上課罷,莫要姍姍來遲。”
令窈走後,魏然也準備離開,此地不宜久留,他還要趕回汴梁。
忽然孟鐸叫住他,吩咐:“替我準備一份賀禮。你在宮裡時日長,自然更懂女孩子的喜好,禮物不必貴重,清新別致即可,趕在大年初一之前讓人捎來。”
魏然這才想起大年初一是令窈的生辰,每年宮裡都要為她設宴慶祝,皇帝親力親為,可謂是極盡奢華。
他明知故問:“是給誰的禮?”
孟鐸邁進雪裡,頭也不回:“還能有誰?”
魏然為難:“她自小長在富貴窩裡,隻怕瞧不上尋常之物。”
孟鐸已經遠走。
魏然嘆氣。這可如何是好,要討小郡主的喜歡,難於上青天。
今年臨安城的除夕夜,並不比往常熱鬧。城中人家大多免了守夜的舊俗,隻因第二日要趕去參加鄭家的遊宴。
大年初一,本該是闔家探親戚互相拜賀的日子,為免各家不方便登門參宴,一般不在此日大設宴席。今年卻不一樣,鄭家大擺筵席,提前數月便通知城中各府人家。
若是換做別的理由,眾人也就推了。偏偏是小郡主生辰,哪能不去?
宴席從早到晚,連設三日,鄭府門口賓客如雲。
大老爺不在,三老爺在外間招待賓客,忽見華家大老爺攜一對子女而來,其後奴僕挑箱扛籮,比別家的賀禮要多三倍。
三老爺還以為自己看錯。華家與鄭家並無深厚交情,且因著小郡主的緣故,兩家頗有結緣之嫌。今日他們肯上門參宴已是意料之外,哪裡想得到竟還會備下如此厚禮。
華大老爺示意華晟和華朝去給令窈問安時,令窈正和鄭嘉和說話:“你就坐我旁邊,反正不許你坐那麼遠。”
鄭嘉和提醒她:“你該坐祖母那邊的主桌。”
令窈理直氣壯:“我坐哪桌,哪桌就是主桌。”
鄭嘉和低眉淺笑。他難得穿紅,朱色金線袖邊的圓領袍,玉簪冠發,因著璧白的面龐不似平常病容,笑起來如蘭似桂,更添少年英氣。
令窈隻覺賞心悅目,還想多瞄幾眼,被一道洪亮的祝語打斷。
“遙叩郡主金安,願郡主芳辰吉樂!”
令窈抬眸,望見華晟低身鞠躬,旁邊華朝結結巴巴地將他剛說過的話復述一遍。兩人百般恭順,像是被誰拿刀架在脖子上一般,唯唯諾諾。
令窈雖頗感意外,並不想與他們兄妹二人過多交談,也沒說謝,點點頭就算打發他們了。
倒是鄭令清大驚小怪,同鄭令婉說:“華家的人怎麼了,吃錯藥?”
鄭令婉隻答:“或許是不想再生事端。”
華家兄妹走後,陸續又有別府的人過來祝賀令窈生辰,不多時,南康澤帶著南文英出現。
令窈受了南康澤的禮,轉眸望見南文英看鄭嘉和的眼神。不止她一人看見,鄭令婉也察覺到了。
南康澤道完慶賀語,同鄭嘉和說:“二郎,我新得一副閻立本的仕女圖,不知是真是假,可否請二郎幫我鑑鑑?”
鄭嘉和看了看令窈,方才開口回應南康澤:“可否下次?”
令窈怕被人瞧出她小氣,佯裝大方,道:“何必等下次,二哥哥快去快回。”
待鄭嘉和跟南家兄妹一塊走了,令窈又覺得後悔。她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剛巧與鄭令婉撞上目光。兩人心領神會。
令窈招手:“二姐姐,你坐過來些。”
鄭令婉猶豫半晌,推了鄭令清挽留的手,坐到令窈身邊。
令窈口是心非,悄聲說:“南姑娘出身好,模樣也好。”
鄭令婉低了聲音:“她確實很好。”
一時間相對無話。沉默片刻後,鄭令婉開口:“她的心思未免也太明顯了。”
令窈絲毫未覺自己的話老氣橫秋:“就是,小小年紀,就打起這樣的主意來。”
鄭令婉咬牙切齒:“她心氣高,後年及笄,定有無數世家子弟求親,何必招惹哥哥。”
令窈從未覺得鄭令婉如現下這般討喜,夾一塊蔥扒羊肉給鄭令婉,道:“她還說要考女學士,若真是考上女學士,哪還瞧得上二哥哥。”
鄭令婉狠狠咬一口牛肉:“誰要她瞧得上,我還嫌她配不上二哥哥呢。”
這就是家中妯娌多的壞處了。令窈恍然自省,她與鄭令婉,可不就是別人家中百般挑剔日日給新婦臉色看的小姑子嗎?
她久久發呆,鄭令婉問:“四妹妹,難道你認為我說得不對嗎?”
令窈深呼一口氣,鄙夷自己醜惡的嘴臉,卻還是忍不住說:“二姐說得對,她南文英配不上。”
鄭令婉往令窈碗裡夾鹿脯,同仇敵愾:“四妹妹多吃些。”
遊宴人來人往,高臺上的戲班子已經唱過兩回,鄭嘉和還未歸席。令窈吃飽喝足,實在悶得慌,獨自離席到外面透透氣,順便,尋一下她那不知所蹤的兄長。
逛遍周圍三個石亭,仍不見鄭嘉和,走了好遠一段路,終於在廊街盡頭的松柏樹下找到人。
令窈抿抿嘴,沒出聲,就站在原地,不躲不閃,打算等南文英發現她。
隻是,南文英壓根就沒注意周圍動靜,一心放在鄭嘉和身上,羞著腦袋,連句話都說不出,哪裡還顧得上其他。
此番女兒家面對心上人惴惴不安的羞態,被令窈瞧在眼中,她沒有體會過,不能理解,鼓起雙腮,心中默念,快點發現她啊。
鄭嘉和的聲音緩緩響起:“南姑娘,你若無事,我便回去了。”
南文英一急,開口:“二郎,我有話同你說。”
頃刻,鄭嘉和:“有些話不必說,我少不更事,體弱多病,又無功名在身,南姑娘莫要錯付真心。”
南文英紅了眼:“我不在乎,真心是我自己的,我願意給誰就給誰。”
令窈詫異,為南文英的直接了當,也為鄭嘉和的招花引蝶。
她明明記得鄭嘉和沒有什麼愛慕者,無論是腿傷未愈之前還是身體好全之後,與他鄭嘉和往來的女孩子,除了府裡這幾個姊妹,再無旁人。